多少年前,海棠樹下。日光熹微,風輕雲淡。
少年將髮簪細細別於女孩發間。將一支不謝的海棠贈與之,願他眼前女孩的一生,永無凋零。
“阿絨,我們會在一起的,是不是。”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女孩明媚的眼眸,猶然在眼前。
一晃眼,便是他駐守皇陵半年之久時,猛地遇見了偷偷前來的她。彼時她已是名義上的清河王妃,但他天真地卻從未動過她與劉慶也許會相愛的念頭。
她一襲素衣,牽起了他的手:“宋簫,你娶我把。清河王殿下如今地位穩固,能得帝位也是指日可待。我們這便娶求他,昭告天下,清河王妃已死,你娶我,你娶我好不好……”
“阿絨,我如今還在駐守皇陵,你再等我,再等等我。待到我有一日回雒陽城,我便……”
“你到底還要我等多少年?宋簫,你說要保廢太子,我在宮中那麼多年,將廢太子劉慶一步步看顧成如今的清河王殿下,一晃那麼多年了……你還要我等嗎,我不願等。我不願等了……”
“阿絨!你別急,如今竇氏傾頹指日可待。竇氏一倒,我便可調回雒陽城了。”
“好……好。宋簫,我等你……竇氏傾頹那一日,便是你娶我之時。”
然而,真正等到了竇氏倒臺時,已然是足足三年之後。
彼時的西絨已身懷有孕。時光荏苒,惘然之間,重逢之時,她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變這樣同他擦肩而過。
多少年前,少女嫣然一笑時的話,猶在耳畔:“山無棱,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她將手中白玉海棠簪交還。他卻接過那簪子,狠狠砸在地上,簪子破碎成三節。
她小心翼翼地拾起,割破了手心,卻恍若不痛。
她只道:“宋簫,我亦可選擇不等。”
一晃,又是許多年過去,如今的宋簫,聽到白玉海棠簪時,覺得如同隔世一般。
那簪子明明被他摔碎了,爲何。爲何會在她棺槨中。她爲何,爲何她臨死之前,還要戴上那不值錢的白玉海棠簪。
宋簫面不改色,呼吸間,卻有些亂了。
阿絨。阿絨。
此刻眼風若有若無地掃過清河王背影,那眼神無悲無喜。
-
雒陽城。宮城。
劉肇的病養了月餘,現下,傷口都已穩定,換藥也不必日日換,三日一換便可。天氣炎熱,未免發炎感染,劉肇都是在殿內涼臺中將養著。
而彼時,鄧綏正將藥碗給遞上。卻來了地方將領呈上了邊關急報。
劉肇將密封的盒子打開,展開玄底銀絲繡素帛,鄧綏將一勺藥遞到他嘴邊,他卻微蹙眉,並未張口喝。
鄧綏察覺事有異。剛想開口,便聽劉肇問道:“朕記得,約莫十日前,你兄長西境大敗於羌人,連連失手退至鍵爲郡,是不是。”
“回陛下,確實如此。”鄧綏回答道,“可是西境又傳來何軍情了?”
“鄧騭大敗,今,撤兵至益州沈黎。”
哐當——
鄧綏手中的玉質藥碗沒能端住,砸下碎了一地,淺褐色的藥汁四濺。
“而且,他斬了雒陽城派去的來使。”
劉肇目光淡淡地掃過鄧綏的臉,鄧綏幾乎是一瞬間,撲通一聲跪下,膝蓋被碎玉劃傷滲出血來,她低著頭聲音顫抖道:“陛下,陛下請聽臣妾一言……兄長素來行事魯莽,想來定然是那羌人接連……”
“鄧綏。”劉肇並未馬上命她起身,只是靜默地說道,“你和他,最近可有通信。”
“嗯?”鄧綏一下未能反映過來,擡頭只看到劉肇深邃的眸,“臣妾不敢僭越,只是家書,還是有寫幾封。”
“那他可有何異樣。”
“並……並未有。”鄧綏惴惴然答道,驚出了一身冷汗。
劉肇“嗯”了一聲,才道:“起來吧,去吩咐再熬一碗藥來。”
看到鄧綏起身後膝蓋處的血痕,又道:“去請個御醫來看看你的腿。”
鄧綏應答了,退下。
益州沈黎。那麼十三州之一的益州,豈非已經失了大半。
“陛下。”
“嗯?”
鄧綏已經快要退出去,卻還是回過頭來說道:“臣妾向陛下起誓,家兄絕不可能有謀反之意,還望陛下明鑑。”
“嗯。”劉肇輕聲應了聲,卻再未多說什麼。
八月初的時分,風裡,也帶著絲絲的涼意,吹拂著劉肇依舊波瀾不驚的面容。獨自端著冷茶,小飲了一口,入口盡是苦,並無回甘。將餘下的茶盡數潑於地,喃喃道:“是該進些好茶了,這茶苦了些。”
眼中暗光流轉,卻並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
清河王府。
雨,終於停了。屋檐下滴答滴答,晶瑩剔透的水珠墜落,濺在地上水溝中,一次一次泛起漣漪,打破原本平靜的倒影。
地下暗室中,散發著悶溼氣息的地板上,散落著幾支枯草。
最後一根繩子,纏繞在她的脖子上,讓她的頭與椅背靠緊緊,不過分緊,粗糙的草繩卻磨礪著她原本細膩的脖子。
說實話,劉慶非常不喜歡,眼前這個人的眼神。
說不出是爲了什麼,但卻隱約間有一種……
被看穿的錯覺。
對,視錯覺。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堪稱愚蠢的女人,竟然還以爲能夠拉攏宋簫而迫不及待地說出秘密,卻將自己至於如此死地之人。自己,怎麼可能,會被這樣一個人看穿。
劉慶轉開視線,她的眼神卻未能轉開。
“竇歸荑,你知道的,我可以讓你死,更可以讓你,生不如死。”
她只是抿了抿嘴,卻未多說什麼。
良久,她才說道:“劉慶,你畢生所求的,是什麼。”
“放肆!”一旁的獄卒看著王爺臉色,聽到她直呼其名,便猛地上前一個擡腿踢在腹部,她吃痛地想要低下頭掙扎,可手腳乃至脖子,都爲繩索所縛,只疼得緊瞇起了眼,皺著眉頭輕咳。
“皇權嗎。你從未得到過的東西,爲何你便篤定,它值得你一生去追尋。值得你,付出所有。”她順過氣來,“你從未站過的位置,如何便知道,站在那兒,究竟能看到的是何景象。”
劉慶長袖中的拳頭,漸漸握緊了。
“她的遺骨,究竟,在哪裡。”
“我換一個問題。”她覺得腹中一股翻江倒海的餘痛,“在你看來,何謂君王。”
劉慶目光陡然一銳。
——皇兄如今所求,當真是皇兄真正所欲之物嗎。
——那麼朕問你,何謂權。
啪——
伸手一個巴掌,將她的頭一下扇向一側。
一縷血從她鼻內淌下。
“我再問你一次,她的遺骨,在哪裡?!”劉慶反手又是一耳光,用了有三四成的力,她的臉瞬間高腫。
“你不……”
又是正反兩個耳光。
嘴角,溢出了一縷鮮血。
因爲頭的轉動,勒在脖子處的繩索已然將她脖子磨破,上面的銳刺扎入肌膚中,沾染上了鮮血之色後尤爲刺目。
“多餘的話,本王不想聽。”劉慶一下掐上她的脖子,一瞬間讓她上不來氣,看到她眼快翻白,才鬆開手。
伸手,召來了行刑的獄卒,吩咐道:“仔細,別打死了。”
“是。”獄卒點頭,取來了紅木漆長棍,擱置於她平放的腿上。她方纔被扼住咽喉,氣還未喘過來,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一片空白,視線模糊。
紅漆木板砸下的瞬間,彷彿割裂皮肉一般的疼痛令她驚叫出聲,猛地一掙,手腕處和脖頸卻被長繩緊緊勒住。
青灰色的衣裙上,因不斷砸下的紅漆木板而沾上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她額頭上不斷滲出豆大的汗珠,一顆顆順著下巴滴落。
縛住手腕和脖子處的繩索,將皮膚磨破,勒出的血亦是混著汗滑落進衣襟。
在劉慶揮手示意下,行刑停止。她終於從無盡的疼痛中得以喘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扇耳光時,高高腫起的右眼難以睜開,只能睜著左眼,模糊不清地看著眼前的人的臉。
“遺骨,在哪裡。”
胸膛起伏著,一瞬間,牢房中寂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良久,她才沙啞著聲音,再一次,開口。
“你活……該。”
劉慶眸光一震。
“活該……坐不上皇……位,活該……一生……不得所愛……活該……失去……一切……”
劉慶的手瞬間高高揚起。
“你在害怕什麼?!”竇歸荑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勁,猛地垂眸嘶吼道,爾後,才緩緩擡起血跡斑斑的臉龐,唯有睜著的左眼,清澈透亮,“你這個耳光……是想要阻止我說出什麼……”
啪——
一瞬間,劉慶竟有了方纔一樣的感覺。不,比剛纔更甚千萬倍。
那種……恍若,被那隻眼看穿的感覺。
“你不是爲了‘愛’……而去愛,你是爲了‘被愛’,纔去愛……被你愛的人,是這世間……最可憐的人。皇位亦是如此……你爲了……殘殺……纔想要去得到皇位,還是爲了得到皇位……而殘殺……呢……”
“你的目的……從來,都不是成爲所謂的君王……那只是一個藉口……一個你給自己找的……藉口……你真正的目的……只有……”
“殘殺罷了……”
“你走不出……自己被權利爭鬥所帶來的陰影……便只能從殘殺別人中……找到慰藉與平衡……別開玩笑了……你這樣的人……竟然說,自己想要成爲君王……竟然說……自己本該是君王……”
劉慶奪過獄卒手中的紅漆木板,猛然間打向她的頭。
“殿下!”
不是說……不取性命的嗎?!
獄卒大驚失色。看著她微側的頭上,留下一縷鮮紅的血,血染紅她的眼,讓她唯一睜開的眼變得不再清澈透亮,而是鮮紅可怖。
“君王……可不是得到啊……”
那一雙染滿鮮血的眼,猛地溢出了淚,一顆顆,墜落而下。卻透著無比堅毅倔強的光芒!
“真正的君王……是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