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府。
宋簫與劉慶,踏入室內(nèi)的一刻,外頭正細雨綿綿。七月流火,多是驟雨傾盆,倒是極少見這樣如針的細雨。
而坐於長椅上的竇歸荑,腿上蓋著薄薄的毯子,面色有些蒼白。見到了二人,倒是也絲毫不驚不訝。
“鄧夫人,我們……又見面了?!眲c容姿煥發(fā),此刻看來,倒是有幾分玉樹臨風的模樣,“卻不知您更喜歡本王如何稱呼,端和郡主?!?
竇歸荑未有言語,卻看到一側(cè)的宋簫,眼神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大人,也算有恩於我。我指的是,有關(guān)我親族之事。宋大人許是非真心相幫,但這份恩情,歸荑記下了。”竇歸荑看到宋簫眼神一閃爍,便知他心領(lǐng)神會,所指的是宋簫在陛下的授意下天牢縱火,假意將竇瑰燒死獄中實則將他偷偷送出雒陽城。
總歸,爲她竇家,保住了最後的宗族血脈。
宋簫卻不知,此事她竟也知。難不成,是陛下告知。
“我知道清河王殿下有話要同我說,但我,有話要同宋大人說。不知清河王殿下能否行個方便,這個小恩,歸荑也會銘記於心的。”竇歸荑淡淡地說道。
劉慶瞥了一眼宋簫,心中只是略一思慮,便道:“有何不可?!北銚]袖而去:“待到你同宋簫道謝後,本王再來同你商討,本王之事。不急,不急?!?
屋內(nèi)只剩下竇歸荑同宋簫二人。
竇歸荑知道,此時此刻,門外,必然有人竊聽,故而道:“我這身子虛得很,雖是七月,也覺得有些冷。宋大人能否替我將火盆拿來,我燒些東西取暖?!?
宋簫若有所知。便親自去拿來了一側(cè)的火盆,卻見竇歸荑從袖中掏出幾塊素白的絹帛,上頭寫著娟秀的字。宋簫見勢,點起了火盆。
“真暖啊。”她望著橘紅的火焰,伸出手取暖,將手中第一塊帕子遞給了宋簫,同時開口道:“宋大人替我救了我五叔叔,歸荑無以爲報,只能在此口頭謝恩?!?
宋簫接過了絹帛,順口便答道:“竇姑娘不必如此,同沐皇恩自當以陛下之名惟從罷了?!?
看著絹帛上的字:西絨心屬,自惟你一人。其女何以爲妃,汝猶可憶否。
宋簫一驚。目光陡然幾分變換。
他怎麼不記得,彼時西絨之父見她有所成,便來攀附與她。而也令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幾近暴露,彼時他不過是光祿勳之職,雖說近天子卻實權(quán)不足。爲了保西絨,這纔不得不在其父的建議下,求清河王納了西絨爲側(cè)妃,給她無上的尊榮保她周全。
但爾後的事情,卻愈加難以預料。他怎麼也未曾想到,西絨會和劉慶有了孩子。他本以爲,她與他只是名義上的夫妻。這麼多年來,他甚至一度懷疑,那個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竇歸荑看著他的眼色,能夠體會他如今心中所想。半月前在那茅草屋中,她聽左父微微道來時,也只覺得骨血冰涼。
便遞上第二塊帕子,接過他手中第一塊帕子,丟於火盆中焚燒,道:“宋大人,彼時的宋大人惟陛下之名方從,看來如今,也不是如此了,是不是?!?
宋簫忙地看了第二塊帕子,看完愣了好一會,才答道:“良禽擇木而棲,夾縫求存而已。竇姑娘亦可好生思量一些事,人生在世,但求苦短罷了?!?
第二塊絹帕上寫著:彼時春秋,左父結(jié)清河王之所好,同之共某,以孝爲挾,以鍵爲郡母姊爲據(jù),險以而謀,是以爲妃。然則,王心可昭。
宋簫的臉色煞白一片。
是……是左父當年同清河王勾結(jié),一同算計了自己的女兒……一旦西絨的身份暴露,不僅僅是左父,就連尚且在老家的母親和妹妹也將再次受到牽連。故而左父故意讓自己身份之謎爲人疑影,讓西絨不得不顧忌家人而同清河王結(jié)下夫妻之名。清河王願意如此和左父勾結(jié),想來在許久之前,他便喜歡西絨了。
這一切,不過都是劉慶的一步步算計。
虧了當年,他還曾因劉慶願爲他保西絨,而有過些許感激。
他從一開始,就想要得到西絨。
竇歸荑遞上第三塊帕子,道:“此事我自會好好思量,只是不知宋大人能否提點,清河王殿下,究竟是想要我如何。我也好提前有個預備。自然,早與晚,我都是要聽的?!?
宋簫接過第三塊帕子,將第二塊帕子交還,竇歸荑依舊燒之。聽到宋簫回道:“清河王殿下,自是想要拉攏鄧將軍了,同將軍那般雄才交好,自是雙方有益?!?
垂眸,看到第三塊絹帕上寫著:世子祜乃汝妻爲保汝而出。
手一抖,絹帕直接落下,沾上火焰,瞬間焚燒成焦黑一團。
沒錯。西絨從未變心。劉祜……是當年劉慶和其父,以你的性命爲挾,才強行懷上的。彼時的竇氏將傾,狡兔死走狗烹,清河王早不把耿家放在眼裡,承諾左父,一旦登基,他會立西絨的孩子爲太子。
左父爲了無盡的榮寵,再一次將女兒推上了火爐之中。
想來,果真……果真是可笑啊。
劉慶心心念唸的西絨,從始至終,都沒有愛過他半分,一切不過他的自我慰藉,不過他的強取豪奪。
竇歸荑遞出了最後一塊帕子,問道:“大人知道的,鄧綏本就是皇后了。清河王能給的榮寵,如何會比當今陛下給的更多?!?
“陛下猜忌鄧將軍,如今不過是在利用鄧將軍除去清河王殿下罷了。過河拆橋是常有的事?!彼魏嵔舆^最後一塊帕子。
上頭寫著:吾之所知,皆源左父。彼女之骨,願與汝易。
宋簫眸光一閃,卻見竇歸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
卻見他垂下目光,頓了一下,道:“竇姑娘,今日之言,便到此打住吧。餘下的,你可好好思量?!?
將絹帕燒燬後。竇歸荑盯著那餘焰發(fā)怔。
她能平安度過這半月,想來,清河王並不知陛下心意。他只是打算用自己,來控制鄧騭而已。
那麼,還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
無論如何,她也要想盡辦法,保全自己的性命。但時至今日,早已無路可走,所謂保全,談何容易。無論是劉慶,亦或者宋簫,都是腹有千刃的僞善之輩。
便只有兵行險路,但求上蒼垂憐,予她一線生機。
火焰漸漸熄滅。
門卻驀然被撞開,咚地一聲響徹屋內(nèi),震碎門邊的木雕。
竇歸荑渾身一驚,看到了與方纔不同,面色震怒不已的劉慶。以及在劉慶身後,面色淡漠而立的宋簫。
只此一瞬,竇歸荑的心,便瞬間跌入了冰冷的深淵。
流淌的血液都透著徹骨的寒。
“宋簫,你知道我所言非虛。今時今日你選擇背叛我,依舊站在清河王一側(cè),你可想過,日後會有後悔的一日?!备]歸荑顫抖著,紅了眼眶,極力自持盯著一臉淡漠望向窗外的宋簫。
“宋某說過,一切,不過夾縫求存罷了?!彼氐馈?
“竇歸荑。”劉慶的眼神極其可怖,唰地抽出了刀,便直指她,“西絨的屍骨,在哪裡?!”
“我還以爲你有多愛西絨,原來……也不過是個懦夫?!备]歸荑哆嗦著,忍著腿疾的劇痛,一點點站起身來,“究竟是誰害死了她,究竟是誰毀掉了她的一生,究竟是誰讓你宋簫終身愛而不得……你可知,你將我告知你的秘密轉(zhuǎn)瞬間泄漏給清河王,亦是讓西絨死後難安……”
“她臨死前囑咐父親帶走自己的屍骨,便是爲了不與劉慶同葬,結(jié)來世之緣……那是她今生唯一能爲自己所做的事,是你斷送她最後的夙願。”竇歸荑看到宋簫,卻見神情依舊是沒有半分變化。
而劉慶的刀刃,已經(jīng)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竇歸荑這才,直視著劉慶。
方纔劉慶推門而入時,一瞬間恐懼攥緊了她的心口。
此時此刻,看到慌亂的劉慶,她反而沒有那麼害怕了。
南箏姐姐留下的絹布:遺骨挾慶,是以君保。原來是這個意思。
劉慶這一生,從未真正得到西絨的心。所以,他將所有的希冀都寄託於來世。故而,西絨死後整整九年餘,他都在四處找尋她被偷竊的遺骨。
“殿下。西絨的遺骨,如今是我保命的關(guān)鍵。若我鬆口了,纔會生死未知,不是嗎?!备]歸荑眼神中,有著堅毅的光。
她現(xiàn)今只能賭。就賭白汀沒有被殺。以白汀的聰慧,定然對當前局勢一目瞭然。她曾發(fā)誓會保自己,並將她性命看重更勝於耿嶢。
那麼她一定能明白自己保命的關(guān)鍵,便是那一副遺骨。
故而,倘若有這個機會。她一定會挖走遺骨,將西絨的遺骨安置到一個更加隱蔽的地方。想來也是可笑,如若劉慶並非如此急切地改了主意,放過耿嶢而抓自己。也許,便能殺死耿嶢與白汀二人,並在那個茅草屋中,發(fā)現(xiàn)他苦苦找尋了九年的遺骨。
但是,有些事情,錯過了便是錯過。
“竇南箏都死在本王手下,你有什麼本事,敢來算計本王?!眲c臉色沉鬱,握刀之手,竟是青筋爆起。
“那是她不想活?!备]歸荑緩緩地垂下眼眸,聲音清淡,恍若無懼,但指尖卻一片冰涼濡溼,還在微微發(fā)顫,“而我,想活?!?
劉慶的刀高高揮起。
“她穿的是一身絳色羅裙!”竇歸荑的聲音,尖銳而刺耳,“發(fā)間,還彆著一支白玉海棠簪子!”
清河王的刀猛地停下,顫抖著,終是沒有揮下。
與此同時,宋簫的神色微微一變。
白玉海棠簪。
多少年前,海棠樹下。日光熹微,風輕雲(yún)淡。
少年將髮簪細細別於女孩發(fā)間。將一支不謝的海棠贈與之,願他眼前女孩的一生,永無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