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暗,歸荑和君騭牽著馬兒走在鬧市裡,倒也不急,一路吃吃看看,朝著府邸走去。
忽的她看到了花燈,倏然就想起那一日上元節那個溫潤謙和的少年來。不禁買下了一盞青色的花燈。
忽的她看到了當街一個小賭的攤子,賭的是竟然是極爲風雅的圍棋。自春秋,由秦過前漢,圍棋一直都是上品人士閒來度時的絕佳路子,只是在扶風平陵這樣的小地方並不太盛行,沒有想到,在雒陽這居然也可以是一種賭博。
歸荑看了幾場,果真覺得有幾分玄妙,幾個明明下棋很好的人上前挑戰破局,眼看就要贏了,卻總是被扳回來棋差一招。
不禁看得有些入迷了。
君騭看了看幾盤棋局後眼中暗光流轉,又觀察著她的神色,倏然拿起三十銖放在桌上。她錯愕地看向他,那人卻喜笑顏開地對君騭說:“公子可是要對弈?”
“不,她同你下?!彼ㄈ徽f。
“啊?我?”她驚訝地看向他,他卻勾起嘴角,邪然一笑:“你該不會是怕了吧?這京城裡的官家小姐,可沒有誰是拿不動棋子的,你若連這街邊的小攤都對方不了,日後可不是要丟盡家族的臉面?”
可惡,他說話真是招人恨!
她霎時就坐上座位,那人卻說:“公子,我們五十銖起押。”
他又掏出七十銖,放於案上。歸荑看了那一百銖,忽然覺得頗有幾分壓力。
那麼多錢呀,整整一百銖,萬一輸了……
不會的,我定然不會輸。
她調整好心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那人卻樂呵呵笑了,說:“小姑娘架勢還挺大,外座爲客,還是小姑娘先下吧?!?
歸荑也不同他客氣,拿著棋子,看了一眼全局,心中有了幾分打算,就開始落子了。
先是幾招以退爲進,失了幾處,但峰迴路轉,敲下佈局後的最後一子,她笑嘻嘻地吃下他一大片棋子,很快扳回敗局,眼看步步得勝。
那人擡眸瞥了一眼歸荑,見她年紀雖然小,但棋藝卻是一流。
然而卻不知怎的,就在又要吃下他一大片棋子的時候,他倏然落一子,整個棋局的格局就變了。
方纔步步緊逼,眼下卻忽然成了受困猛虎。
她似乎有些不解,拿著棋子,半天無法落下。
她瞥了一眼那一百銖,硬著頭皮再落了幾子,果然輸了。
一百銖輸了,她甚至都不敢擡頭看他,喃喃道:“怎麼會這樣……總覺得,就差一點點……”
“姑娘,你和我剛剛走的路子一樣,我也是差一點,他那是個計,上次我就贏過了他,我告訴你呀,方纔行至三十一字的時候,你就應該掐斷他南北聯通而不是布自己的局……”有人在身後給她支招,她似乎有些懂了,剛纔自己似乎真的下錯了棋。
“去去,老陳,做人可不能這樣,上次讓你贏了一千銖去,按理是不能將破解之法提點給他人的!”下棋人表情嚴肅地說道,那老陳也就不敢說話了,只對她說:“小姑娘年紀小小,棋藝不錯,再下一局吧,你鐵定能贏。”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是走……”
啪——
君騭瞥了她一眼,將五百株放在桌上,他說:“我身上就這麼點錢了,這一次,你可是要贏啊?!?
五百株!
她頓時傻了眼。
她看向表情冷漠淡然地君騭,嘿嘿笑了兩聲,說:“還是不要下了吧,我覺得這棋局詭異莫測,賭彩畢竟不好……”
“姑娘,你這彩頭都下了,怎麼能棄局而走呢?”那人卻不讓她走了。
她只得一屁股坐了下去。有些緊張地又開始下棋。
一開始開始原路子,佈局到一半的時候,她按照剛剛老陳的提點,掐斷了他的南北兩路,而同時,她也失了一些子。
相持不下,她步步小心,不再像前一局那樣膽大嘗新了。
然而僵持了許久後,眼看略有小贏,下到最後不知怎的又失了東邊的一片子,頓時反勝爲敗。
她愣了。五百銖……沒了。
不對啊,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說不上來。
“小姑娘,願賭服輸啊?!蹦侨俗髁艘灰?,然後做出“請”的姿勢請她讓座。她卻坐在位子上開始沉思著什麼,良久,說:“不對,你這棋局怎會如此詭異?!”
“這算說對了,這是我們祖傳百年的棋局,甚少有人破解,而我世代,也考圍棋爲生。小姑娘,你畢竟年紀還小,能夠有如此造詣已經十分不易了,倒也不用不甘,只是對於我來說,還是略輸一籌呀?!蹦侨吮砬橐琅f樂呵呵。
整整六百銖呢。歸荑忽然覺得十分不甘心。君騭看著她臉色,忽然問道:“可是還想賭一局?”歸荑猶豫著,說:“這棋局詭秘莫測,倒是真的想要再試一試,可惜,你不是沒錢了嗎?不如就算了……”
君騭回過頭看了看那一匹馬,朝著那人說:“這匹馬,可低數千銖,如今我就以千銖作數,你看可好?”
歸荑一驚,忙說道:“不用不用,我們不下了。那可是五叔叔的馬,我們怎麼能用來賭呢?!”
“無妨,你覺得,你會贏的。”君騭語氣淡淡的。
那人看了下這馬,身形健碩勻稱,腿長毛亮,眼神爍然,果真是萬一挑一的好馬。便點點頭,說道:“要得,要得。不過,局不過三,這是我們的規矩,若是這一句還無法勝我,那麼半年內姑娘可都不能再來破我的局。”
歸荑猶豫地看向君騭,不想他卻一副自若的模樣。她也只好捏起了棋子,開始下棋。
這一次,歸荑心中恍有所想,下的時候格外小心,也十分注意全局的棋子佈局,每一顆子的位置相互牽連,即便不大相關,也深深記在心底。
又是相互持平的模樣。
下到了五十幾子的時候,她忽然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
右上的棋子,似乎有些不對勁。似乎……有些改變……
她再次默記了全局,閉眼想了想,落了一子。再落下幾子,她頓時又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再一看——
和原來一樣,右上角已經形成了詭局,那裡至少失十子,看來此局,又是略輸的結局了。歸荑看著面前這個人,表情雖然和樂,但此刻看,卻也覺得有幾分虛假。
她倏然將棋子重重甩回棋盅中,站了起來:“你使詐!”
“小姑娘,說話可要注意一些,別看敗勢已顯就這樣口不擇言?!彼琅f在笑,但是眼神中已經露了幾分兇光。
“這裡……這裡多了一子!雖然起先看似是毫不起眼的一子,但是隨著我佈局深入,這顆子便是制約我至關重要的一子!你使詐!”她終於敲定了心中的猜想,剛剛第二局的時候,她就已經有懷疑了。
“你是來砸場的嗎?!這還有沒有天理了,就憑你一句話就來顛倒黑白,哪裡多了一子,分明就是你輸不起!給我把馬留下,滾!”他面色變得兇煞起來,指示下人去牽馬,歸荑卻一把攔在馬面前。
她不服氣地嚷嚷道:“纔不是我胡說!你休想牽走我五叔叔的馬,還有方纔的六百銖也要盡數歸還,否則我就報官!”
“嘿喲,那你就報吧。我管東永行得正坐得端,報官何懼?!”他一拍桌子,也站了起來。
由於這是在皇城雒陽,所以不設縣令,地方官員的級別直接就是太守。但太守大多也就是虛職,只管得了平明百姓,而雒陽城中不乏官宦皇親,然則他們遇事一般都是官員之爭,也不會告到太守這來,換言之,報官到太守這兒,往往都是無權無勢的平民們。
不過巧了,這太守,居然也姓管。
而他一看又是管東永來報的案,連審都不打算審案,直接就說:“此乃圍棋世家,清譽數十載,怎麼可能設局騙人,倒是你初入雒陽的小丫頭片子,輸光了就想要倒打一耙,來人給我關了!”
這下她可是忽然就明白過來了。
這人就是一大騙子,是太守的親戚,和太守勾結,這麼多年來不知道騙了多少無權無勢的百姓!
怪不得他都無懼於報官。歸荑心中頓時氣氛難耐,她嚷道:“你是非不分,天子腳下竟然如此荒唐審案,你就不怕皇上降罪嗎?!”
太守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開懷大笑了一番,然後才說:“皇上會來管你一個外鄉小丫頭的事情?哈哈,皇上日理萬機,哪裡管得了這些,你這樣無權無勢的人,本太守冤了便是冤了,你能拿我如何?來人,先掌嘴,再拉下去關起來!”
那人上前要動手,君騭卻穩穩地接住了他的手,一個巧勁,折斷了他的手腕。
那人頓時一聲慘叫。
他面色如此風淡雲輕,瞥了一眼歸荑,說:“大人,做人……還是要講道理的?!?
“有什麼道理好說?!你竟敢以下犯上,斬了,都給我本太守就地□□!”太守站了起來,震怒道。
“如此碩鼠,天子腳下茍且,豈不荒唐!你簡直天理難容,會遭到報應的!”歸荑嚷嚷著掙扎,怒不可遏。
君騭卻也不多做什麼,看著盛怒的她,輕輕笑:“等天來懲罰他,只怕是你沒法或者看到了。”然後一個側踢,將一人踢開撞倒了後面的兩人。再扣住來人的一個手腕,輕易將他撂翻在地。
“有時候,即便是有理,你也是說不清的。現在,你可知道了?”君騭淡淡然看向她,歸荑看著他此刻的眼神,忽然明白過來什麼。
“你早就知道他是個騙子?!你故意讓他騙我的錢和馬?!”歸荑蹙眉,說道,“你!你瘋了?”
“我只是要讓你自己看清一些東西?!本s忽的將她拉過來,伸手朝著她腰側略去,她急急地推開他,羞怒道:“你做什麼?!”卻看到他拿著原本藏在外裙裡面的玉佩,朝著她晃了晃。
然後,他幾下收拾了攔路狗,走到那太守面前,將玉佩遞給他,說:“你方纔,是說要斬誰?”
那玉佩上,鮮明的一個“竇”字,瞬間讓太守大人嚇破了膽。
他趕緊走下堂來,三拜之後又九叩,行足了大禮,也不敢起身,跪著說:“不知原來小姐和公子是竇家的親戚,有眼無珠,是小人冒犯了。”
“你方纔說,那人數十年清譽……”他默然地玩賞著玉佩。
“所謂清譽,那也只是過去,這殺人者過往不也是滴血不沾嗎?”太守戰戰兢兢地說道。
“你說,道理也不用說……”他依舊語氣幽幽。
“小人是說,這道理王法自在人心,自然是區區言語無法曲解的。”他回過頭看著面色青白的管東永,命人將他押下,厲聲道,“休得狡辯,這分明就是你詐騙謀財!竟然還敢來對簿公堂,簡直荒唐!”
歸荑面色先是怔忪,爾後轉變了詫異。
“那麼,你剛剛說要掌嘴誰?”君騭挑眉。太守端詳著他的臉色,倏然往自己臉上甩了兩個耳光,說道:“該打,該打!”
此刻,歸荑的臉色已經驚詫道無以復加。
“那麼,斬誰?”君騭摸著手中的玉佩,淡淡然說道。
太守眼珠滴溜溜地轉了一圈,面有難色。君騭口氣冷了幾分:“看來,太守大人是無視我們竇家的人了。你可知,方纔他強取豪奪的那馬,可是誰的馬?”
“誰……誰的?”太守額角已經沁出了汗。
“那可是竇五侯爺的馬!竇五侯爺可是竇氏宗親,那是大將軍竇憲的親弟弟!犯下這樣的死罪,那原本是要誅九族的!”他聲音不大,但太守卻隨著他緩緩道出的話,臉色越來越青白,最後如同死灰一般。
聽到他說完最後一個字,“誅九族”幾個字嚇得他肝膽欲裂,他趕緊揮手說道:“斬了斬了,趕緊把他拖下去斬了!大人贖罪,我同那人毫無關係,還望大人明鑑……”
此刻歸荑的目光,已經變得冷如冰霜。
她淡然一句:“慢著?!碧財E頭看了她一眼,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君騭,我們走吧。”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不同於往日,聲音是悶悶地。他說:“怎麼,他們剛剛那麼欺負你,你就這樣放過他們?”
她什麼話也沒說,走出堂去。
太守和那人都溼了一身的衣襟,他們離開後許久,腿都依然是軟的,站不起身來。
“剛剛是不是覺得我很傻?”走在路上,歸荑語氣依舊悶悶的。
“我一直都覺得你挺傻。”君騭毫不避諱地說道。歸荑擡眸瞪了他一眼,眼眶微紅的。
他一愣,然後嘆口氣說道:“我只是想要讓你明白一些事情。想要護住什麼,單憑一個理字是不行的。並不是你以爲的天理綱常,是人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如果想要事情按照你預想的發展,就必須有足夠的能力來控制,而不是依靠別人的良知。”
“你到底想說什麼?!”歸荑斜睨著他,總覺得這並不是他全部想說的話。
君騭目光深邃地看著她。
他牽起她的手,將玉佩慎重地放回她手上。他說:“青釉一次次地受傷,你五叔叔一次次地護她,但要害她的人是你的伯父們,你五叔叔還年輕,功薄勢弱,又怎麼敵得過你大伯?”
“連五叔叔都敵不過,那我有什麼辦法?!”歸荑有些急了,想了想,說,“你是說,青釉將來會被大伯和姐姐她們所害嗎?不可能,他們都是好人……”
“你五叔叔就快要出兵了,他一離開雒陽,難保青釉會遇上怎樣的險惡?,F在,只有你能保護她?!本s看著她,一字一句問,“你,可願意保護她?”
“我……我怎麼保護……”歸荑想了想,問道:“你是要我去攔住大伯他們嗎?”
“你即便是攔,又怎麼攔得?。俊本s反問,說:“你大伯可是舉世無雙的大將軍,但是,即便是萬人之上,卻終歸在一人之下?!?
她頓時瞪大了眼。
“你只知道你大伯是將軍,只怕是還沒人和你說,你那位親姑母是何人吧?!本s微微一笑,他說,“如我剛纔所說,有時候,使用非常手段不失爲救人正理的一種方式……你只消知道,現如今,能夠阻止功高蓋世的將軍的人——”
他擡眸,伸出手覆上她的面頰,看著她的瞳孔陡然縮小,他字字鏗鏘地說道:
“唯有太后娘娘和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