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年初春,雒陽城。
風漸暖,天色略沉,細雨將至。
寒樂坊中,絲竹之聲漸起,音繞房樑。風拂輕縵飄渺如煙,珠簾輕動,細碎清脆的擦撞聲入耳,別有一番興味。
透過虛掩的朱窗素紙,泠泠宛若清泉的眼眸,默然凝視著來往匆匆的車水馬龍。
雒陽城的街道,無論何時,總是如此熱鬧熙攘。
而屋內的另一頭,門縫之外,幾位小廝和樂姬門擠著頭,同時又捂著嘴,朝著屋內瞥去。奈何此乃寒樂坊中上雅之閣,珠簾簾帳一重疊著一重,隱約間,也就能望見個模糊的身影罷了。
雒陽城中首屈一指的樂坊,便是此處了。近兩年,由於平樂侯清河王等貴胄們都青睞於此,樂於巴結的下階官員們也是如流水一般將銀子砸在此處,素來爲歌舞坊翹楚的挽金閣幾乎也要被壓了一頭。
如今的雒陽城中,極等風雅當屬挽金閣,寒樂坊二處,而煙花俗欲,便是風煙苑爲上品,論吃行之事,當屬山海樓最爲炙手。
當然,在權勢熏天的雒陽城中,商官二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也早已是千絲萬縷地粘連著,暗地裡枝葉相履。
山海樓據說乃鄧氏遠親當家,而這寒樂坊,也聽聞早在三年前易主,坊主乃是鄧騭大將軍門府內的第一門客。
此人姓扶,單名一個桑字,也不只是鄧將軍從哪兒三顧茅廬出這麼個天賦異稟的人來。
兩年前親王叛亂之故,正是此人獻計令其以兩千反俘一萬兵馬,而一年前竇太后病故,朝中局勢平靜之下波濤暗涌,新晉國之外戚梁氏暗地攛掇陰氏對竇家僅剩的竇五侯爺下手,扶桑將計就計坐看鷸蚌相爭,爾後以竇家之事反告陰樑結派,坐收漁翁之利。
聽說此人也極喜絲竹音律,但卻極少來寒樂坊。或者說,這位扶公子哪兒也不愛去,常年就棲在鄧府。
年二十八,身高八尺,器宇軒昂目光如炬,手段凌厲。
還有,未有妻室。
傳言中,這便是扶桑公子了。
然而,寒月坊中的人,也極少有見過扶桑公子本人的。
此番,扶桑公子便在這屋內。而寒樂坊去年除夕招來的新樂姬書嬈,卻單獨被喚到了屋內,羨煞了寒樂坊中的其他女子。
扶桑公子身邊的莫語推門而出,險些撞到了門外的一羣鶯鶯燕燕,不由得輕咳一聲,說道:“我們公子,愛好清淨。煩請姑娘們離得遠些可好?!?
乍一看這莫語膚色頗深,人高馬大,但說起來話一派斯文委婉,姑娘們霎時間欣喜。雖說是跟著大將軍手底下的人,但俗話說僕隨主性,可見這扶桑公子必也是溫潤如玉的了。
見衆人不散去,莫語撓撓頭,有幾分尷尬,目光卻猛然一定,招手道:“書嬈姑娘,這兒!”
嫉恨的目光齊齊朝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射去。書嬈杏眼朱脣,眼色如波,提著裙子趕緊就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書嬈不知今日公子親臨,因那周侍中府上今日擺酒宴請,便應約前去奏樂表演……”
“快些進去吧?!蹦Z點頭道。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門窗相對,一陣風穿堂,紗幔被吹揚而起,一瞬間清晰了身影。
窗閣青臺旁,古木雕花舊椅處,斯人如玉,髮絲輕揚。
頎長削瘦的身形,連這般隨意地坐著,也是如同一幅畫一般透著無盡的意蘊。略一轉過頭來,眼眸靜默如湖,清秀而淡泊的眉眼讓一旁的姑娘們瞬間屏住了呼吸。
如同冰川融化成雪水一般清泠的氣質,稍嫌素淡的眸色,隔著薄薄的紗幔若隱若現。
書嬈剛進去,莫語便也走了進去,龐大的身軀擋住了大部分人的視野,輕而快地一下關上了門。
門外的樂姬還有小廝們面面相覷。
“那是……”
“好像是的……”
驀然間都緊緊地抓緊了手興奮得幾乎抑制不住要尖叫,趕緊紛紛跑下樓去,然後才說:“天哪……那真的是扶桑公子?!那個側臉你看到沒有看到沒有!我以爲他會是將軍一般那樣高大英武,卻不想原來是這般清秀俊美!”
“所謂門客,自然是靠謀略生存的人,我原本就覺得應當是這樣的偏偏書生模樣……幸虧沒去挽金閣,寒樂坊的當家居然是這般如畫一般的人!我的理想改變了,我不要成爲寒樂坊的司樂,我要成爲……老!板!娘!”
“我聽說他二十八歲,還想著他會不會長了小鬍子,這樣看,簡直就是少年郎呀!”
越來越多人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著。
其實瞥見扶桑公子若有若無側影的,不過那幾雙眼睛,還因角度不同而各有千秋。但是所謂以訛傳訛,大抵都如此。一瞬間,素來沾染煞氣的扶桑兩個字,又混雜了飄渺的仙氣。
屋子內,薰香嫋嫋,扶桑伸出手將窗徹底關上,略挪了挪坐姿。書嬈規矩地坐在側面的桌案前,擡起頭瞄了一眼,又趕緊垂下,忍不住,又擡起頭瞄一眼。
“怎的?”扶桑輕笑。
這話不好回答,書嬈垂著頭,耳根有些紅。扶桑若有所覺,輕咳一聲,然後才說道:“書嬈,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但願你還沒有忘記我?!?
書嬈耳根子更紅了些,幾不可見地點頭,爾後又猛然察覺他似乎在等待自己認真的回答,忙補充道:“記得。公子當初的救命之恩,若非公子,書嬈早已經是……”
“我將你收留在寒樂坊,你便也算是自食其力。但你也知道,這無根無底的人,我也是不敢隨意收留的。我這次來見你,是想要問問你的事情?!狈錾Pσ鉁厝?,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然後慢慢蹲下身來與之平視。
這姿態令書嬈惶恐不已。
“書嬈……並不算什麼好人家……公子……”
“如今的世道,說是顯赫的家世重要,但是,實際上卻也是靠不住的。你是覺得,這寒樂坊裡收的都是大家小姐嗎?”扶桑略勾起嘴角。
像書嬈這樣的女孩,初入雒陽便入了寒樂坊,簡直就是素帛一般乾淨。扶桑放緩了語氣,眼眸泛著淡柔的光,相信她定然不會對他有什麼戒備心。
哪隻書嬈望著他的眸子,只覺得他態度親和至極,不由得竟然多了幾分遐想??谥幸呀浻行┚o張:“我……我本家姓左……”
扶桑神色未變,緩緩地垂了些許眼光:“哦?”
“我老家是在……”
“西絨?!狈錾1∶嬑櫋?
“呃……呃?”
“你可知,西絨?”扶桑公子眸光寸寸上擡,最終定格在她的眼眸,若有若無的犀利,彷彿要將她看穿一般。而脣邊,還是淺淡的笑意。
“不知?!睍鴭茡u搖頭。
原本在外間被簾帳隔開的莫語,輕擡步子朝內走來,撩起珠簾,面色有異:“公子?!?
掃過他的神色,扶桑卻並未作出任何答覆。
莫語走至窗邊,略一推窗。
窗外天色比方纔又要陰沉幾分,已是狂風漸起。
“公子。”書嬈欲言又止,良久,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書嬈……書嬈就知道,公子一定還會再來尋書嬈。其實,其實書嬈這小半年來,一直在等待公子……”
啪嗒——
一滴雨砸在朱窗之上。
扶桑坐回雕花木椅上,神色無異,臉色卻多了幾分蒼白。
“公子!”莫語關切地上前,扶桑卻一擺手,制止了他。
“扶公子……書嬈這條命,是公子救下了……書嬈願意……願意……”她面色緋紅,話卻怎麼也沒法再說下去。用餘光撇了撇扶桑,卻意外地看到一張有些泛白的臉,額頭還沁著細密的汗珠。
“書嬈,你的話,我聽明白了?!狈錾W孕醒谏洗?,微笑道,“今日,有些事。你只消記住我一句話,無論誰來找你,你都只是書嬈,是我寒樂坊的新晉樂人,日後懸牌,便是名正言順的樂姬。除了我以外,不要告訴任何人你信左?!?
書嬈眼底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應承道:“是。”
“後會,有期?!狈錾>従徴酒鹕韥?,不知是不是她眼花,竟覺得公子身形晃了晃。
她以爲公子是要出去,正想替之開門,卻不想公子略一擺手,是將自己遣出去。
書嬈出門後,扶桑禁不住後退兩步,幾乎是跌坐在雕花木椅上,杯盞被連帶著打落下地來。打溼了地上的雙織雲錦毯。
莫語急忙上前穩住他的身形,聽著窗外漸大的雨聲,蹙眉道:“公子,我早說過,今日大雨,你爲何……”
“我只是心底不安,總得握實了什麼。免得平白無故地,空空被算計了?!狈錾J治嬷?,眉頭輕輕蹙起,“現在也不晚,回府去吧?!?
然而門被敲了三聲,來不及等到回答,便一推而開。
門外一身鵝黃色裙裾的女孩推門而入,眼睛大而有神,下巴稍尖。她回過身關上門,跑到扶桑面前,著急道:“扶公子大事不好!巖溪他……他……”
扶桑神色微變:“他又怎麼了?”
“他……嗯,他闖禍了!”女孩不知爲何結巴了一下。
扶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頓了一下,又問道:“你剛剛說,誰闖禍了?”
女孩更是哽了一下,不敢去望公子的眼眸,囁嚅著:“我……我,我闖了。巖溪他現在還替我扛在那呢,公子公子,快去救救他……”
扶桑嘆了口氣,良久,望著女孩,說:“白汀姑娘。你並非我苑裡的人,我對你無從苛責,但我卻不得不告知姑娘,我苑裡的那都是老實人……禁不起你這麼折騰。”
“可是我將來是要嫁給巖溪的?!卑淄◎嚾婚g揚起嘴角,笑道,“那是不是也算半個你苑裡的人呢?”
扶桑眼眸更顯疲憊,莫語更是哆嗦了一下,忍不住補充道:“白汀姑娘,公子苑裡的都是老實人,禁不起你嫁……”
“我不管我不管!”白汀撅起了嘴,委委屈屈地說道,“你若是再去晚些,那耿嶠當真剁了巖溪的右手,那我……我……”
“耿嶠?耿家的二公子?”莫語錯愕了一下,低下頭望著公子,“既然是耿家的事情,公子只怕是不便出面了。將軍不是說過,切莫……”
“也是,那白姑娘,巖溪剁手後那請郎中的錢你我各擔一半你看如何……”扶桑慢悠悠地說道,磚頭看向白汀。
莫語沒有想到扶桑驀然間當真順著自己的話說,只覺得扶桑同將軍在一起的時候,只覺得公子吃虧得很。但在別人面前,別人又是吃虧得很,一句話語氣幽涼,卻能噎得死人。
白汀霎時間就幾乎要在地上哭鬧打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