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門。
九風衝破衆人一路嘶鳴而至,它力大而矯健,城門的小卒一時間竟不能將它制服。他卻也不走,見著兵戎之裝的人便揚蹄長嘶,踏壞城門處好幾個攤子。
看守首領前來一看,只看這馬氣宇軒昂不是俗物,便立刻吩咐只能生擒不可打死。
然而多看兩眼,猛然一驚:“這,這莫不是竇將軍府上的馬?!”
再多看兩眼,便覺得更像。不是別人的,倒像竇副將的愛馬九風。
趕緊招呼人道:“竇副將出徵,約莫也是這幾日回來,但此時見馬不見人,怕是有古怪。快去稟報耿府的人,再去大將軍府通報。”
後來想想不對,又把人招呼回來,說:“罷了,先去大將軍府通報,再去耿府支會一聲,快去!”
卻不想竇憲恰巧入宮了,那小卒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拔腿又往耿府跑。將軍府的管事又命人往五侯爺府去一趟。
耿府聽說了這件事,卻不以爲大事,只當是她坐了別的坐騎回來,九風熟路,便讓踏先回了。只派人了人來取馬。
誰知那馬死活不肯走,左掙右扭地踢傷好些個人。那人失去耐性,想要抽幾鞭,被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喝住。
回過頭一看,原來是如今正得太后親眷的端和郡主,竇歸荑是也。
歸荑細細一看那馬,只覺得除了馬臊味和塵土味,還帶了些許腥氣。那耿家的卒子卻說,九風是戰馬,自然渾身帶著血腥氣,便要把馬遷走。
竇歸荑心裡有幾分疑慮,卻也不知是什麼,再一細看,卻看到繮繩上還繫著一根穗子,穗上是一塊精緻的九龍入海玉佩。
這時候,有人策馬而來,歸荑回頭,卻看到一個高瘦頎長的身影英姿颯爽,從馬上下來,看到歸荑手裡的穗子,猛然奪過,再細看兩眼,又看了看焦躁的九風,喝道:“快打發兵馬出去尋竇副將,她必然是出事了!”
歸荑正奇怪著,有人喊那人耿二公子,這下她可算明白過來,原來這人就是她的姐夫,耿嶢。
耿嶢也瞧見了她,一把走到她面前,說:“這玉佩是有些由頭,她輕易不離身,她最厭污穢,拼殺時得空連刀劍上的血漬都會即時擦去,絕不會輕易讓血濺在這玉佩上。這定是暗示,她有難。你快些入宮去見太后和將軍,我先差人去尋人。”
九風見著了耿嶢,立刻安分了不少。恰巧此時,又看到金管事帶著幾個人來查看形勢,那幾個人中就有君騭,歸荑立刻奔到君騭身邊,說:“君騭,你也同我去找我姐姐,快!”
她被攙扶著爬上九風,君騭瞥了一眼周圍,便也一躍上馬,策馬出門。
可出門二里路,一遇到分岔口,君騭便勒住了繮繩,低下頭,看著臉色有些發白的歸荑,說:“這下怎麼走?”
歸荑也搖搖頭。君騭輕笑:“瞧你著臉色,不是第一次騎馬吧。竇家可是將軍名門,都是馬背上長大的。”
歸荑瞪了他一眼,看著樣子,還真是第一次騎。
只是這下犯難了。九風腳程快,已經甩開那些兵將許遠,可是若走岔了路,可不是白白浪費了時間。
看了看夕陽,已經快要日落了,若是天黑,相比更難尋人。
君騭思索著什麼,歸荑卻驀然覆上他握著繮繩手,說:“鬆開。”
“說你沒騎過馬你還不作聲,鬆掉繮繩如何策馬,連方向無法把握不說,人也會摔下去……”君騭話說到一半,似有所覺,饒有深意地低頭看著她。
她也緩緩擡頭,說:“方向,就讓它來決定吧。”
從見到它起,就覺得它是頗有靈性的馬。和姐姐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那樣多會回,早已經是靈魂契合的夥伴。
君騭默然,緩緩鬆開繮繩。
“你叫九風是嗎?”歸荑摸了摸它的額頭,在它耳邊低語道:“帶我,去找姐姐吧。”
他伸出手,從後面撈住她。歸荑一驚,他說:“別亂動,不握繮繩,仔細你我都一股腦跌到地上去。你快些緊緊抱著馬脖子,我好抓著你。”
歸荑立馬照著他的話做。
九風馬如其名,奔跑速度如風。起勢那一些,險些兩個人就這麼摔了下去。
不出多久,殘陽如血。
歸荑遠遠地便在樹影蔥蔥間依稀看到姐姐的身影,形單影隻,傲然佇立。
只是,還來不及細看,君騭猛然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捂住歸荑的眼睛。
竇南箏身邊,屍橫遍野。
遠遠地聽見馬蹄聲,她還緊緊握著刀劍,一看到九風,瞬間就放鬆了,半跪下,隨後倒地不起。
另一頭,又傳來噠噠馬蹄聲。
君騭看著,一馬當先,後面還跟著三四匹馬。
爲首的少年從馬上跳下,看著如此慘狀,悲慟道:“我怎麼能茍且逃生,我怎麼能!”
爾後追來的人看到竇南箏倒地不起,這才送了口氣,說:“小公子,這件事情本就是他們自作主張一定要爲兩位小姐報仇。萬萬不能賠上您的性命……”
那位被稱作小公子的少年緩緩站起來,拿起一把刀,指著竇南箏:“你好生狠毒!”
君騭表情陡然變了。
歸荑感覺到捂著自己眼睛的那隻手猛然僵硬得如木頭一般。她緩緩撥下他的手,卻看到眼前的駭然景象。
屍橫遍野,而眼前的少年,還拿著刀子指著姐姐。
君騭的手緊緊攥起,指節泛青。
他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面色痛苦的少年,許久,終於開口。
“樑……禪。”
歸荑第一次從君騭的口音裡,聽出顫抖的意味。
而那個少年的刀應聲落下,臉色也忽變地看向馬上的君騭。
“阿……阿……騭……不,不可能,你,你活著……你……”那少年搖著頭,踉蹌了兩步,像是回想了什麼,喃喃,“那一場,大火……”
“樑禪,你也想要復仇嗎?”君騭瞥了一眼倒在地上地竇南箏,又看著他,說:“和你姐姐一樣,哪怕會死,也想要復仇嗎?”
“姐姐……姐姐……”少年默然掩面,泫然道:“你見到姐姐了?我卻自十年前,再沒見過她,兩位姐姐……可還安好?”
“安好?”君騭哧聲一笑:“樑瑢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樑玥化名青釉,如今被抓了現成,已經是死刑犯,你覺得,是安好還是不安好?”
少年臉色霎白一片。
“你過去何等膽小,連只雀兒都不敢握,如今拿著刀子,也不覺得如何了,是麼?”君騭冷然一笑,歸荑卻是怕極了,往後靠著君騭,連帶著往他懷裡拱了拱,抓著他的袖子,說:“君,君騭……救我姐姐,他們,好像要殺她……”
少年一愣,神情冷上幾分,目光犀利地掃向歸荑:“姐姐?這孩子,是竇家的人?”
君騭蹙眉,伸出手安撫性地撫上她的肩。
這個明顯包庇的動作,少年頓時不可置信地搖頭,再看著君騭一身門客打扮,說:“你不要告訴我,你現在在竇氏府裡做事?”
君騭擡眸,眼神淡淡:“不然呢。”
“你瘋了!!”少年目框盡撐,瞪大了血紅的眼,說:“他們是我們的仇人!”
“小公子你,是樑家餘下的,唯一血脈。多少人捨棄性命也要護住你,即便當年以竇家的勝榮,幾番迫害,你也能逃出生天。您是多麼有氣節的人啊,寧死不屈呢。可你最終,不是也沒死嗎?”君騭一番話,字字輕巧,可是,刺入對方心中,卻是刀子一般。
“可竇家……”少年咬牙。
“你不覺得,好像世間的人都是我的仇人麼。”君騭眼眸凜冽,歸荑覺得此刻的他有些可怕,抓著他的手緩緩鬆開,“竇家,鄧家,把那一場大火也算上,還有樑家,阿禪,你也是我的仇人。我們,你和我,早就不是我們了。”
“阿騭,你可以恨我。你應該恨我。可是,你怎麼能和竇家狼狽爲奸?!若我今日要殺了這兩個人,你,可是要護著她們?”少年拾起刀,深吸一口氣,說道。
“你不會殺人。”君騭篤定地說到。
少年擡眸:“你已經不是當年的你,我又怎麼不會改變?”
歸荑似乎終於聽懂了什麼。
君騭和那個少年正商量的,是自己和姐姐的性命!
她猛然用很陌生的眼神看著他,忽然緊緊抓住他的手,似乎在害怕什麼。
姐姐此刻暈死,自己又手無縛雞之力。倘若君騭此刻背叛的話——
君騭低頭,瞥了她一眼,嘆了口氣,說:“你能不能不殺她們兩個?”
這樣的語氣,歸荑臉色煞白一片。猛然推開,險些跌下馬去,他又牢牢將她拽住,困在馬上。
他看了看歸荑,又看了看南箏。
“你是在替她們求情?阿騭,她們是竇家的人……”話還沒有說完,卻看到君騭緩緩地抽出腰側的劍來,頓時噤聲。
然而,意外的,君騭的劍頭穩穩指向了少年。
“我是在,替你求情。”
少年身後的人瞬間拔出刀劍來,對著君騭,語氣不怒自威:“看你的樣子,和我們小公子年紀相仿,何必自尋死路。饒是竇南箏,如今也是倒在這裡。你應該知道,你……”
“你一定要殺她們,我就只好,殺了你。”君騭冷然接下話頭,眼神一瞬不瞬地看著少年。
少年身後的人疾速朝前掠來,從身後抽出兩把短刀。那速度,令歸荑都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聲音,瞬間尖叫出聲,然而幾乎是同時,君騭的另一隻手迅速捂著上她的眼睛。
只聽見幾聲兵刃相接的聲音近在耳畔,歸荑驚出一身冷汗,然而彈指間,她感覺到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上臉頰,一股腥氣衝上鼻腔。
然後,就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捂住她眼睛的手始終不曾鬆開。
“君,君騭……”歸荑顫抖著,叫他的名字。
“嗯?”身後依舊傳來他懶懶的應答聲,好似如今大夢初醒一般適然。
她摸著他的手,取下,卻看到那手上也濺上斑斑血跡。可想而知,她如今滿臉的,是什麼。
餘光瞥到馬下倒下的身影,來不及細看,就聽到他一聲:“閉上眼,丫頭。”
她下意識地閉眼,卻感覺到他要翻身而下,她回過身抓緊他的袖子,他安撫地幫她擦去臉上的血,說:“我離你遠些,免得濺到了。”
少年和幾個身後的人都錯愕了。
如同夢境一般看著他,剛剛他是單手,且身形未動,幾招之內另那個人斃命了嗎?
這個少年。
衆人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副將,又看向他。
是比那個手段狠辣的副將,更加可怕的存在。
他走到樑禪面前,沾著血的刀舉起,說:“你這條命是怎麼來的,還記得嗎?”
樑禪瞬間青灰。
身後的人想要上前,少年卻一把攔住,他擡眸看向君騭,驀然寂靜地說:“我只問你一句,你知道那個人是我姐姐,你可曾護過她?”
君騭打量著他的臉。
良久,刀緩緩放下,說:“那麼我也只告訴你一句,她之所以入獄,就是因爲我的指證。”
“你,你就算恨我,可是你就一點舊情也不念嗎,你難道忘了,你的孃親至少曾經也……”少年肩膀顫抖著,滿眼的失望和掙扎。
“所以,回答我吧。”
君騭嘴角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立如青松。
“你,一定要殺了她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