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大舉篷在前闢路,十個將士在前阻擋著路人,四匹雄傲的良駒在馬車前穩穩引路。
有小孩側目驚歎,指著那鍍金鑲玉的偌大轎攆,說:“孃親你看,金色的轎子,真漂亮。”女子趕緊拉回他指認的手,說:“那是大將軍的轎攆,切不可手指,那可是大不敬。”
將軍轎攆在五侯爺府前落轎。
一個奴才躬身超前,另一個侍從朝著轎子裡伸出手,一隻雄健而有些粗糙的手搭上。竇憲踩著奴才的背,走下轎攆來。
大將軍今日白天才入宮,一出宮卻不是回將軍府,而是在此深夜來訪五侯爺府。五侯爺府的新管事原本也是大將軍提攜上來的人,此刻見到大將軍更是低頭哈腰地去喚五侯爺了。
然而,卻沒想到五侯爺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怎麼叫也沒個動靜。
白天還挺好的呀。管事疑惑了,再敲了幾下,開口道:“侯爺可是睡了?這下可如何好,大將軍已經到府裡了,現在正等著呢,候爺還是暫且穿衣洗漱……”
“是兄長……麼。”房間裡卻陡然傳出聲音。
管事認真聽著,可卻在沒有別的聲音了。
一會兒,門打開,卻發現侯爺還穿著今天白日裡的衣服,難道,他竟是還沒睡?
竇憲在大堂上靜坐著,撤走茶水,命人上了一壺好酒,正緩緩地喝著。
“兄長大人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竇瑰披著披風步子緩慢,臉色看起來極差。
竇憲瞥了他一眼,喝了一口酒,說:“你現在,是成個什麼樣子。”
“我什麼樣子,兄長大人,不是素來不管的麼。況且,我如今這樣子,還不是多虧了兄長和太后娘娘的一番好算計嗎?”他眼神有些黯淡,良久,走到竇憲面前,拿起酒壺仰頭下。
“不錯,我和太后娘娘,一開始就知道那是樑家的餘孽。卻不想,你果真生了這樣深的情意。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竇憲緩緩地說。
哐當——
酒壺狠狠砸向地面。
竇瑰擦了擦嘴角,出乎意料,沒有狂怒,只有心如死灰的沉寂,他說:“我這一生,想來,便也就是這般了。”
“罷了,過些日子你想開了,我再同你說這件事。”竇憲揮手叫人收拾好地面,再遣走所有人,說:“朝月璧,在你這裡吧。太后娘娘命我取回。”
竇瑰的臉色忽然變了變。
他擡起頭,說:“嗯,是該取回了。”
他命人將朝月璧盛遞上。竇憲掃了一眼那朝月璧上的鎖,頓時目光如針,拍案而起。卻一言不發地盯著呈遞朝月璧的侍從,揮手命他下去,這才陰蜇地問:“這鎖明明是玄鐵赤金雕鎖,爲何成了這把……”
再看一眼,竇憲臉色更差了幾分:“木鎖?”
竇瑰眉目不動,只是輕輕應了聲:“唔。”
“你擅開了朝月璧?”竇憲掏出劍,指著竇瑰,“那是滅族的死罪!”
竇瑰卻揚起頭,眼中映著他的劍光,無謂道:“是麼。我只是爲它換了把鎖而已,在我看來這把素雅精緻的木鎖,更適合它。所以,就換了。”
竇憲眉頭蹙起,打量著他的臉色,似乎想要看出什麼更深層的東西。
竇瑰無謂的神色漸漸斂起,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五侯爺的手在袖子裡攥緊,說:“兄長大人想要用這把鎖鎖住什麼?在我看來,玄鐵赤金雕鎖,和木鎖,沒有分別,因爲,秘密,是鎖不住的。”
竇憲的劍閃爍影動,霎時間逼近竇瑰的脖子。他卻絲毫不躲閃,劍氣削斷他鬢角兩根髮絲。
“她那樣恨我。”竇瑰皺著眉,嘴角竟生出一絲扭曲的笑意,他看著竇憲近在咫尺的冰寒的眼眸,緩緩從袖口裡掏出一些東西,眼裡只剩下空空的絕望,“竟,都是對的。”
竇憲看著他手上破舊的竹簡。
“當年,親憫侯樑竦並未結黨外敵,那一份不知是誰密告的私通信箋,是僞造的,這纔是正本!”竇瑰的手顫抖了,眼眶通紅地瞪著他的兄長,幾欲心梗,五臟六腑焚燒一般地疼著,“樑竦連帶著三子二女,統統受到牽連,一族數百口人,帝都雒陽的名門之家,就這樣,慘遭無端滅門之禍……”
竇瑰一把抓上鋒利的劍刃,然後挪開他的脖子,鮮血一滴滴從指縫間滴落。
“竇憲!日日夜夜,枕著數百條孤魂而眠的滋味,究竟是如何?”他驀然鬆開劍刃。
“你叫我什麼?”竇憲的聲音頓時陰沉可怖。
“大將軍,國舅大人,哈哈,我該叫您什麼呢?”他緩緩背過身去,手上的疼痛絲毫不能減緩胸口裡的窒息感,說,“我總算知道,四哥當初爲什麼要離開雒陽城了,大將軍,你是至高無上的大將軍,可我當年抱負雄然行事磊落的哥哥,哪裡去了?”
“你還年輕,阿瑰。等日後久了,你自然會明白……”竇憲看著他手上的傷口,走前一步,“包紮一下吧,我和太后娘娘,會幫你圓好這件事情,今夜,你就好生……”
“這是國玉朝月璧!”竇瑰猛然上前揪住竇憲的胸口的衣物,說,“大將軍果然好手段,連滅族之罪都可以一語遮蓋,那麼不知,在我其他兩位哥哥做的多少罪孽,都被你這樣隻手遮天地庇護了?”
“我護住的,都是你的至親。”竇憲緊緊扣住他的手腕,說,“現在你,之所以會這樣不知所謂地朝著我吼所謂的道義正氣,也是因爲,你出生的時機恰好,盡享了我們竇家最繁榮昌盛,卻沒有沾染血腥廝殺。”
竇瑰眼光漸漸冷下去,良久,他說:“我和你們,不一樣。”
不一樣,絕對絕對,不一樣。
“我要和我四哥一樣,絕對不和你們……”他眼裡盡是厭惡。
“你的四哥。”竇憲伸出手,奪過他手中竹簡甩在地上,說,“那樣好的文采筆墨,那封密告函,便是他一字一句寫就。”
竇瑰臉色慘白一片,看著一地的殘骸,搖著頭:“不,絕不可能,四哥他……”
“當年的他,同現在的你一樣,對我和另外兩位弟弟的行爲深感恥辱。他沉醉於風花雪月,從不插手朝堂之爭。但是後來……阿瑰,你的四哥,手上同樣沾著樑家人的血。”竇憲正視著竇瑰的眼,字字珠璣,“這一次抓到的樑玥,她的父親,就是被你四哥,逼死的。”
竇瑰踉蹌了一下。
他怔怔地,一步一踉蹌著,逃一般地走出大堂。
夜風悽清。
他擡起頭看著漫天星晨,瞬間覺得這天下之大,他實在太過渺茫。
走到那曾經熟悉無比的房間前,他的腳卻瞬間凝住了一般。
——青釉,我旗開之日,你嫁與我,可好?
房間裡燈光灰暗,想來,她已經入睡許久了。
外頭卻風雲涌動,草木被吹動颯颯作響,遠處傳來悶雷。
——青釉不能答應侯爺。但是,侯爺,有一句話,待到功成歸日,要贈與王爺。
“青……青……”他覺得胸口窒息得幾乎說不出話,可是滿腔翻涌奔騰,萬鈞之重,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連她的名也再喚不出。
——那一句話,於侯爺也許是無關緊要,但於青釉,此生,唯此一句。
他走到門前,顫抖著伸出手,觸摸著硃紅的窗閣樓。
手指卻用力收緊,木屑深深刺入指甲中,有血色顯出,他卻似乎好無痛覺,只是用另一隻手用力地捂著胸口。
擡眸,似乎能夠看到那一日他得勝歸來,牽著她溫軟的手,望見她沉寂的目光,聽她說說:“若我願意一生獨爲你一人起舞,你可願一生唯娶我一人作妻?”
啪嗒——
什麼東西滾燙地,滴落在朱窗上。
緊接著,天空落下幾滴夜雨,稀稀落落地,又成大雨之勢。
他卻始終沒有那個勇氣,推開這扇窗。
然而驀然,窗裡發生一點動靜,他愣愣地,看著窗子打開一條縫,半張熟悉的臉,此刻面色柔和地,面對著自己,一如最初。
她看到他也沒有什麼異樣的神情,此刻的青釉,不過是一個毫無意識的瘋人。
她伸出手,輕輕觸摸上他的臉。
竇瑰的眼神凝固了。
良久,才顫抖著,將自己冰冷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閉著眼,彷彿在尋求著某種慰藉與解脫。
“告訴我,我對你,都做了些什麼……”他緩緩睜開眼,眼眸裡也如同下了一場悽清的夜雨,盡是悲涼。
青釉,一如既往地沒有任何反應。
他輕輕放開手,觸摸上她的青絲,如同絲綢一般的墨黑。洛水一舞,那燃盡最後一絲光亮的油燈,原來,早已熄滅。
“我該怎麼做……”竇瑰看著她的面無表情,幾乎是慌亂著問,“那十年以來,你都是怎麼活過來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恨她背叛,恨她算計,歸根結底,不過是恨,她從未愛他。
可是,她欠他的只是一顆心。
他欠她的,卻是堪堪數百性命,是一族半世的榮耀光華。
他怎麼敢奢求她能愛他?!
命數錯綜難理,誰對誰錯,誰輸誰贏,誰愛誰狠,早就和成一團的爛泥,分不清,看不明。
夜雨下,竇家五侯爺第一次徹頭徹尾地感受到這個世間的冰冷與絕望。原來純粹的崇拜,深愛,在一夜之間,碎成粉末。
同樣夜雨下的河邊,竇家的女兒竇歸荑,卻笑意溫暖,在破舊漏雨的水亭下,頂著棕樹葉避著被風颳進的斜雨,唱著悅耳動聽的歌兒。
君騭斜靠在柱子閉目養神,唱完一小曲,歸荑伸出手,接到一滴冰涼的雨,回過頭,說:“君騭,這雨水像是雪水一般地冷呢,不過,它卻是春雨。預示著溫暖到來的春雨。”
回過頭,君騭卻似是睡著了,半點聲響也沒有。
“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歸荑走到他面前,替他攏好衣物。
又到竇南箏身邊,搭上幾根新柴火,火光竄動。
遠處卻陡然傳來馬嘶聲和噠噠的馬蹄聲。似乎還有人聲夾雜其中。
歸荑趕緊要去叫醒君騭,卻不想他已然站在她身後,目光犀利地盯著前方,手輕輕搭上腰側的刀柄。
而人影接近,卻看到,是一身官兵裝束。歸荑長吁一口氣,高興地回過頭扯著君騭的袖子用力搖晃著,說:“他們找到我們了,太好了!”
歸荑再定睛一看爲首的人,更加喜不自勝地擺著手,大喊道:“姐夫,姐夫!!”
姐夫?
君騭眉毛不由得挑了一下。
耿嶢看著躺在地上的竇南箏,臉色猛然一變,駕著馬疾馳而來。
他輕輕地抱起躺在地上的她,帶著她先行策馬而去。
歸荑回過頭,正要往前走,君騭卻驀然一手抓住她。
她疑惑地回過頭,君騭緩緩鬆開手,說:“你要回去嗎?”
歸荑大約會錯意 ,笑著說:“這雨雖大,可是姐夫他們帶了蓑衣來,不怕的。”
“雒陽城,你要回去嗎?”君騭看著漆黑的天空,問。
“我要回去。”歸荑微笑著回答,穿上別人遞上的蓑衣。
“難道直到今天,你還天真地以爲,雒陽城只是看起來那樣金玉繁華的地方嗎?那樣的繁華背後是什麼,你確定,你想要去了解嗎?”君騭看著一腳踏入雨裡的歸荑,默然問道。
歸荑停下腳步。
她回過頭,說:“嗯。”
“爲何?”
歸荑微微揚起頭,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她臉上。
“我不知道將來我會遇到什麼,但是,我不想要讓那個人,露出那樣孤單的表情。”她輕輕笑道,“除非是他先不要我,不然,我一定會留在他身邊。”
君騭驀然愣了一下。
歸荑回過頭,說:“那樣的人,你也有吧。”
君騭驀然想到了,當年漆黑的地牢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耗盡生命。多少個彈指後,才觸摸到那樣一雙雪白溫暖的小手。
她年紀還那樣小,卻笑靨如花。
她說,我會讓你出去,你等著我,我一定會讓你逃出去。
如果沒有她,他的一生,大約都要在那方寸的黑暗裡度過。那給予了他新的生命意義的女孩。除非是她不要他,否則,他必將一生爲她竭力拼殺。
他的搭在刀上的手漸漸握緊。
驀然,嘆口氣,踏入風雨中,跟上歸荑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