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三年,十月二十七。
那一日,雨落雒陽,傾瀉而下,洛水滾滾黃泥,淹了下游數(shù)個延河的數(shù)小村落。是秋日裡,少有的水患。
鄧騭行至落水河邊的小亭時,拉了繮繩。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
大約,有十年了吧。
也是這樣的瓢潑大雨。但是,是在寒冷的冬夜中。篝火燃燒,少年在一隅倚柱閉目,女孩坐在篝火前,仔仔細(xì)細(xì)地烤魚。
在這個地方,他第一次,對一個女孩提及了自己最不願提起的黑暗記憶。
因爲(wèi)她告訴他,她願意聽他說所有冰冷的過往。那是除了阿綏外,唯一一個,用那樣溫柔的姿態(tài)相待之人。
他恍若看到稍顯舊色的亭中,女孩伸出手,擡頭看著漆黑一片的天空,手心裡接著檐下滴落的雨水,回過頭對著一旁一臉冷漠的少年,笑意嫣然,道:“君騭,這雨水像是雪水一樣冷呢,不過,它卻是春雨。預(yù)示著溫暖到來的春雨。”
“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彼時的少年,眼微微一睜,又飛快地閉上。
鄧騭終於清晰地想起來了。那時候,少年未能說出口的話。
不會的。竇歸荑,只要回去了那個地方,就再也不會好了。
女孩稚氣的聲音,隱約可聞:“我不知道將來我會遇到什麼,但是,我不想要那個人,露出那樣孤單的表情。”
竇歸荑,如果再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選嗎。
如果你想要回頭,會在哪一個剎那,回頭呢。
我呢。
如若重來一次,我可會,還選擇對你,一點點敞開胸懷。我可還會選擇,再一次去期待,去相信,去依賴,去貪戀。
若我從未想要從那丫頭眼裡,看到自己未來漫漫一生的希冀,妄圖誰將一顆破碎的心,縫補得無缺,而將自己的心,再一次寄託給了另一個人手中。
是他自己忘了,不論出於什麼緣由——
真心一旦交付出去,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守護(hù)。
終此一生,他的心,都將伴她起而起,隨她落而落,半點再不由己。
強制掐斷回憶,轉(zhuǎn)過頭來,狠狠一抽馬鞭,再朝著雒陽城飛奔而去。
而不過一刻鐘後,十里外依稀可見的雒陽城上方,卻好似有什麼異樣。
胸口,好似壓上重石,半寸也挪不動。
-
女孩將牆挖得凹凸不平。手覆上牆壁,摳著牆灰,顫抖著,努力地想要站起來。
可她的腿處斷骨,傳來了劇痛。原本一點點的挪動,都是奢望。額頭沁出的豆大的汗珠。她已經(jīng)試過無數(shù)次了,今日已經(jīng)是第八日,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放下了對死亡無盡的恐懼,她的心,從未如此清明。
十指的指甲縫裡,都摳出的鮮血,手指亦被磨破,前幾日被刀劃破的傷口,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被重新撕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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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別害怕,歸荑,不要害怕。
我們竇家的孩子,不輕易掉淚。
又一次地嘗試,汗水融著臉上的血跡,從下巴滴落。手抓撓著牆壁,再一次,想要攀附而上。
左手緊緊的摳著,她鬆開右手,往窗臺伸去。
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窗臺上,濺在她沾血的手掌心。但那窗臺那麼遠(yuǎn),好似終是差一點點,又一點點。
如果一雙腿沒有被打斷,怎麼會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辦不到呢。
難道說,如今,自己只能是一個廢人而已,還妄圖,多做什麼掙扎嗎。
不……不是。
我竇歸荑,怎麼會是廢人。
啪嗒。
右手的血滴在她的眼下,宛如一滴血淚滑下臉頰。
手終於攀上了窗臺。
她大喘了一口氣,又將左手再搭上。
一點點地,將身子越到窗子上。迎面吹來的風(fēng),凜冽中,夾雜著自由的味道。
她看到無盡的黑雲(yún),看到黑雲(yún)裡不斷閃的電光,感受到滂沱大雨打在她的臉頰上,有微微的刺痛感。
低頭看下。
她終於知道,劉慶將她藏在了哪裡。
東城門旁,九層塔塔頂?shù)母糸g之中。此塔足足四十丈之高,鮮有人登頂。
從她所見望去,可以見到雨色朦朧中那遙遠(yuǎn)層層疊疊的山脈,還有山脈下蜿蜒而去,流淌不息的洛水之河。烏雲(yún)遮天蔽日,洛水異樣氾濫。冥冥之中,此景生出悲壯之感來。
她側(cè)身倚靠著窗閣。看著這雷雨下的山河。她如今眼能所見的,都是雒陽城外的風(fēng)光,真美啊。
初入雒陽城時,她見到城內(nèi)金雕玉琢,也曾覺得,真美啊。
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又觸摸上一雙盡斷的腿。果真,是歲月蹉跎了。
活過了二十載,看過了多少人一生的歡愉與苦痛,嚐盡了辛酸與苦淚。
城外,又還有多少人曾像她一般,對這天子帝都予以無限的遐想與期盼。
而雒陽城內(nèi),還有多少人如她一般,在此後長久的歲月中,在愛恨中沉淪,在榮衰中掙扎,永無止息。
十年生死枯榮。十年繁華一夢。
自己是如何在看似金銀遍野實則枯骨滿荒的帝都中慘痛成長,懷揣的一顆赤子玲瓏心,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絕望。
實在太刻骨,怕是一碗孟婆湯,也未必能忘。
罷了。
將手中的竹笛拿起,靠在脣邊。
雨水沾溼衣袖,風(fēng)吹過,她的發(fā)在空中亂舞,吹落她一根束髮的簪,一頭青絲散如流瀑。雲(yún)層中閃著明電,瞬間照亮她蒼白削瘦的側(cè)臉,而另外半張臉也瞬間隱於黑暗。
笛聲幽然,高閣之上,卻無人可聞。
漸漸地,兩隻鳥兒打了個旋兒,落在窗邊檐下,嘰喳啁啾。
她溫柔的目光,望著那兩隻通身明黃的黃鸝鳥。
不遠(yuǎn)處樹間的雀兒,好似有些騷動。猛地三兩隻成團兒撲翅而上,驚得旁邊。一位避雨的馬伕一愣。
“這都什麼天啊,驚得鳥兒都不安生的。也不知這雨是要下到什麼時候。”馬伕嘟囔道。
而一側(cè)樂得自在,自博自弈的下棋人,落下了一枚黑子後,又捻起一枚白子,一邊思索,一邊說道:“誒,這老天爺?shù)氖掳。挥欣咸鞝斈芄堋!?
-
鳥兒。
好多鳥兒。
鄧騭擡著頭,看著不遠(yuǎn)處九層塔頂上旋繞的鳥雀,朝著城門飛奔而去,卻不知爲(wèi)何,城門外的人好似早有部署,看到了他,卻紛紛抽出了刀來,朝著他撲來。
怎麼回事。
鄧騭被重重圍住,餘光一瞥,卻見那鳥愈加聚集,旋繞塔頂,恍若神蹟一般。
而塔附近的人,見此奇景,紛紛以爲(wèi)是神仙顯靈,有幾名年老者,竟然匍匐跪下磕頭行禮。
——一曲出引百鳥朝,故名,朝凰曲。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是她嗎。
鄧騭抽出腰側(cè)的劍,目光變得狠決,死死盯著眼前人:“吾乃陛下親授軍印的將軍鄧騭,攔我者,死。”
那些人面面相覷,卻沒有要退開的意思。
竇歸荑,是你嗎。
鄧騭腳下驀然一挑,一處沙石騰空起,一手橫過抓了幾顆,看準(zhǔn)了飛擲而去,其中四人,雙目盡瞎,無一失準(zhǔn),啥時間哀鳴連連。
不過是些在宮城內(nèi)駐守的士兵,看著都過而立之年,卻還比不上鄧騭手底下真正從沙場生死裡走過來的少年兵。
抽劍一刺,劍身軟,竟然在那人胸前彎曲。鄧騭微微蹙眉。實戰(zhàn)經(jīng)驗欠缺,但卻有一身好盔甲,劍劃過,那上頭竟沒有半點痕跡。
再望上頭看,雨紛紛,鳥雀齊聲,旋塔頂經(jīng)久不散。
鄧騭眉眼裡有了猙獰之色,側(cè)首躲過直刺來的劍,雙指夾住,劍刃,一個側(cè)扭,那人竟瞬間握不住手裡的劍柄。
他將此劍與自己手中的劍盡數(shù)飛擲而出,險險地擦過其中一人的臉,卻並未傷其性命。
正當(dāng)那人暗自欣喜時,卻見鄧騭雙手空空而來,身形一掠過,踩著兩人肩膀騰空而起。城牆上頓時連發(fā)幾箭,沒傷著鄧騭,反而將鄧騭腳下兩人射傷。卻見他踩著第一把劍的劍柄一個微蹲,往更高處而去,腳踏過第二把劍柄,手堪堪勾到城牆上,提腳猛地一踢,將其中一名弓箭手直直踢下了城樓。
城牆上餘下的人並沒有反應(yīng)過來,鄧騭掐住其中一人的脖子,橫掃而去,箭頭與弓弦令人相互間誤傷,一時間竟倒成一片。
他沒有時間與他們多做糾纏。
一躍而下城牆,擡手勾住樹枝,卻不想,就在這一剎那,一支箭從身後射來。
啪——
右側(cè),誰擊中那箭,令其射偏。
鄧騭心裡一驚,來不及回頭,纔看到城牆上還有另一批弓箭手,此時蓄勢待發(fā),箭在弦上。
猛地撒手,也顧不上此樹過高,可能會有的跌傷。
然而箭飛射而出,卻是預(yù)測著他的降落,他此時於空中,避無所避,無力可借。
擡頭,心口卻一窒。
九層塔頂,依稀,有著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