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府紅綢高高掛起,整條街磚瓦下都掛著喜慶的紅燈籠。自丑時起,鞭炮聲幾乎在雒陽城的每一個角落陸續響起。
帝都雒陽城中幾乎無人不知,今日是竇家唯一宗家嫡女,即竇憲獨女竇南箏同耿氏二公子成親之禮。
城中的商販幾乎主動在店口添掛了紅綢帶和紅燈籠,附和著當今朝堂上頂頂顯赫的兩大氏族的聯姻。
那樣大的迎親排場,即便是在皇親貴、胄富甲商人遍地雲集的雒陽,也是鮮少可見的。許多孩子早早地起來往街上聚著彩布條兒喊著“國喜天成,國喜天成”。
這是古老的民俗,七歲以下的孩童在顯赫家族逢喜事逢人就給予祝福的話,在時候便可以去府上討到可觀的獎勵。
山海樓內,在一個難得僻靜的隔間中,少年與鄧綏臨窗而坐。
少年一襲墨藍長衫,將較穿著厚厚西域錦帛還披著赤狐大氅的鄧綏,穿得也過於單薄了。
竇憲的府邸在雒陽城的東面,在靠近皇宮的地方,而耿府在南面。然而在坐落在西面偏北的山海樓附近,都已經是這樣令人眼花繚亂的盛況了,帝都的另一邊,還不知是如何雍容繁華。
“今日國慶大喜,山海樓吃喝均減總價的三成,客官只需付一百三一銖即可。”屏風外小二討喜的聲音響起,即刻就聽到了客人驚喜的呼聲迴應:“是嗎,太好了。”
“哼。”少年眼眸中閃過一絲嘲諷之意,嘴角微微勾起地看著鄧綏:“你倒是會巴結?!?
“這個命令可不是我下的哦,是山海樓的掌櫃自居作出的判斷。如今竇家是大漢朝的半壁天,雒陽城中大小商販誰不想巴結呢?不過是順勢應時罷了?!彼臒o聲息地端起茶,插在發上的步搖上的瓔珞反射過一瞬刺目的白光。
“雖說竇家與耿家結合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十分令人頭疼。但比起讓那位竇小姐成爲皇后,這已經算是可喜的局面了吧。”女孩正襟危坐,望著底下小孩揚起的彩色綢帶,彷彿有些出神。
“是呢。沒有了竇南箏,竇家便再沒有宗家的女孩可以坐上皇后的位子,太后娘娘的再怎麼威風八面,也是後繼無人。想必像我們一樣鬆了一口氣偷偷樂著的人,大有人在啊?!鄙倌陦旱土寺曇簦瑢⒛抗庖浦僚⒌纳砩?,上下打量著她。
“看我做什麼?!迸⒛抗庖琅f望著樓下,淡然道。
“竇家無力於後位,那麼雒陽城可要開始有爭端了。陰,耿,馬,鄧,究竟皇后會出在哪一家族呢?或者說,你也是頗具勝算的官小姐之一呢,寧德郡主?”
鄧綏終於將視線收回,如同翡翠般悠遠溫潤的雙眸看向了少年,說道:“我已經入宮伴讀了。這幾年來,鄧家的兵權畢竟越來越少,而在文史類官員又處處與陰氏有磕碰,如若我真的能夠……父親大人,一定會很開心的?!?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暗光。握著被子的手指節泛青,良久又無力地鬆開。
“真是可憐呢。就不能爲自己而存活嗎?鄧家的嫡長女,果然不好當呢?!睗M是嘲諷的話用輕鬆的語氣說出,卻讓人心底無比沉重。
“沒有想到能聽你說出這種話。”鄧綏眼神中漸漸染上溫柔,她說:“於我而言,達成族人的期待是我的義務,但是,於個人意願而言,我只是希望我所珍視的人能夠活得更加無憂?!?
“是不是也考慮到我了?”少年放下杯盞,發出不重的一聲“咚”的聲音,他的眼神犀利如虎豹:“想著如果成爲萬人之上的皇后,只消一句話,那麼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十年以來的每日擔心自己小命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沒有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不僅如此,我可以讓你,重新回到……”鄧綏眼神終於有了閃爍,難得語氣起伏如此之大,彷彿被人說中了什麼心事一般。
“不需要。”少年惡狠狠地打斷她,咬牙道:“我這條命,我自己會想法子好好守住?!?
緊接著是短暫而駭人的沉默。忽然,幾乎是同時,兩個人原本錯開的視線陡然對上,交換了同一個訊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爲什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周圍變得這樣安靜?
少年的手默無聲息地搭上腰間,指尖觸著冰冷的刀柄,同時也聽見了屏風後那一聲故聲意壓低的呼吸。
忽然有疾風襲來,少年幾乎是本能地側頭,只覺得一陣冰冷擦著眼角掠過!
咚咚——
兩支利箭從窗外射來釘在了屏風上,少年看到了自己鬢角的幾絲斷髮緩緩飄落。手迅速一揮打斷了撐住窗子木桿,窗子在一瞬間關上。與此同時,屏風應聲而倒下。
其中兩個人衝上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住了鄧綏,捂住她的嘴巴,其餘的人拔刀而起,朝著少年衝去。
鄧綏眼神忽然瞪大,拼命地掙扎起來,一瞬間幾乎落淚!而捂住她嘴巴的人在她耳邊漠然地低語道:“不會傷害您,請先不要輕舉妄動。”
她掙扎之下拔下頭上的簪子刺向禁錮自己的手臂,趁著鬆勁的剎那掙開,大聲吼道:“放肆!你可知我是誰?!”
“事後奴才自會提頭謝罪?!鳖櫜坏弥绷黪r血的手,那人再次緊緊地制住了鄧綏,強硬把她按在座位上,回過頭對手下說:“此人乃朝廷頭等重犯,還妄圖以郡主大人爲人質,給我就地處決!”
鄧綏辨別著這熟悉的聲音,陡然瞳孔放大:“榮管事,你是榮管事。放肆……放開我,你竟然跟蹤我?”
等不及榮管事回答,少年一刀刺來,榮管事不得已鬆手避開,他一把拉起鄧綏,始料不及地被人從後方一刀刺來。
這刀來勢太快,若是他避開,收勢不及那麼刺中的就會是鄧綏。
刀刃瞬間穿過他的腰部,有血濺出。
鄧綏一瞬間幾乎呼吸靜止,眼眶裡無可抑制地涌出了眼淚,她回過頭對著榮管事說:“爲什麼要這樣?放過他不行嗎?你……你明明知道他是誰……你明明知道他……”
“他是朝廷頭等通緝犯。郡主窩藏通緝犯,是誅連的大罪?!睒s管事面無表情地說道。
刀瞬間抽出,她聽見面前的人咬牙悶哼了一聲。
“是我錯了,不該和你這樣頻繁地見面。這是鄧家的人,不會傷害我,一個人趕快逃走。千萬,不要死了!”鄧綏咬牙,努力讓自己說話條理清晰,她說:“往雒陽城東南面跑,現下萬萬不要出雒陽,現在雒陽四周一定埋伏重重,若是藏得住,還有一線生機。”
“郡主一定要做出這種愚昧的決定嗎?”榮管事聲音如同平地驚雷,周圍的人在他的眼色示意下已經將中間的兩個人團團圍住。
“奴才很清楚他是誰,所以,更加清楚他的存在,對鄧家來說只能是隱患。”他將目光緩緩地轉向少年,眼色愈加麻木:“十年了,十年的躲躲藏藏,茍延殘喘,還不夠嗎?”
少年的臉色微變。眼底暗沉波濤洶涌,僵持了一瞬後,被他陡然的嗤笑打破:“真的是夠了呢。整整十年的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你們揪出來,砍掉腦袋……”
榮管事的眼神終於有了些許變化,但還是緊緊盯著少年。
“以後不會那樣了。我一定會找到新的辦法,讓你們即便是找得到我,也無法對我下手。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無知的孩童,總有一天,你們所有人都會後悔,後悔曾經將我逼到這個地步……”少年嘴角溢出鮮血,他輕咳了兩聲,擦去嘴角的血,說道:
“後會有期,榮叔叔。”
久違的喊聲,如風一般掠過這位如鬆佇立的中年男子的耳朵。
即便是堅硬如石的心也不免生出一絲動搖。
瞬間,靠近窗口的兩個人一個被一腳踢斷大腿骨,一個則是被劍刺穿了肩胛。兩個人應聲倒下,少年如風一般跳出了窗口。
榮管事一瞬的遲疑後,立刻要從窗口跟著跳下去追捕,但是走到窗子邊卻忽然發現——
不見了,身負重傷的少年,竟然在這樣短的時間裡,消失在了這條繁華的街道。
街道上人來人往,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聚著綵帶的孩童還在街上歡快地跑動著,嘴裡大聲喊著:“國喜天成,哈哈,國喜天成,國喜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