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書了,書嬈將布條纏於鳥雀腿上,任其向天空中飛去。
這是第幾次了,書嬈已經有些記不明白。入了這清河王府以來,事實上她並沒有知道過多的事。只是像讓公子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能夠給她提點一二。
而在廂房外不遠處。僅僅一牆之隔的另一個窗口邊。
清河王劉慶望著天空中漸遠的那一隻雲雀,面色未改。轉過身去,卻打開了方纔送來的木盒,看到裡面一支晶瑩剔透的玉笛,還有一卷寫著娟秀字跡的錦帕。
這是出雒陽城後十數裡才悄無聲息截下的,宮中傳往西境的木盒。
眼前閃過那少年人般打扮的面容,又細思著,這絹帕上所寫。此女是竇氏遺孤定然不錯,他曾思慮了許久不明白爲何鄧騭要將她扮作男兒藏起。想著那人重傷之下,進了廷尉府後,便杳無了音訊。而前日在宮城內,雖說只遠遠瞧見側顏,但卻覺得七八分像她。
細細關聯起來。便知道是劉肇將她帶進了宮。
只恨那一日隔得太遠,並未聽清苑內她同鄧綏所說是何。而此絹上所言,又滿是蹊蹺。
此時此刻清河王劉慶心底有個猜想,敏銳如他,雖一時還未想透,隱隱地已然察覺到了幾分嚴峻的味道。
第一次遇她,是在鄧府裡。彼時,她吹響了朝凰曲,這一點,劉慶映象無比深刻。鄧騭能以朝凰曲來試探他,便可見此人也非善茬。
他驀然想到了那時的細節。鄧騭的行爲,眼神。以及將她關起來前,耿家明明白白地說過,是將軍夫人入了府。
而如今,鄧騭以賑災之名,死賴在隴西,的確也是個實打實的絆腳石。
將軍夫人。
嗯?將軍夫人?
啪——
劉慶猛然間一掌重重拍在桌上。腦中的一切瞬間盡然串起,無比通透。
竇南箏的確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鄧騭的府裡。而鄧騭藏了這麼多年的妻子,是竇家的女兒!最重要的是,陛下將那女孩接入宮不久,鄧騭便領兵去了隴西,以賑災之名實則四兩撥千斤地將兵馬安插在了一個令劉慶尷尬不已的位置。
那個叫竇歸荑的女孩,是被劉肇押在身旁的人質!而劉肇之所以忌憚鄧騭,也是因爲那個女孩。
鄧騭極有可能,手中握有當年竇憲的半壁兵符!!
清河王猛地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到頭徹底將他冰封。他籌謀十數年之久,難道,便要敗在這一處小小的陰溝裡。
萬萬沒有想到,鄧騭的妻子……姓竇。
他一時間竟是無法準確估量,如今鄧騭手中可調用的兵馬究竟有幾分,但毫無疑問的是,哪怕是兩個耿家,想要在如今鄧騭的眼皮子底下放羌人入侵,那也是螳臂當車之爲。
如今陰家早已失勢,鄧綏遲早會是劉肇的皇后。鄧騭絕不可能有半分動搖,他一定會爲劉肇保住江山。
劉慶胸膛內翻涌起伏,此時門外的婢女們又端來了耿姬爲他親自熬的湯藥,劉慶望著那湯藥許久,猛地一個反手,湯藥盡數落地,婢女們紛紛跪下請罪。
一腳踩上破碎的玉碗,用力地碾磨。
不……不可能。竟然會輸在這樣一個小小的變數中,絕不可能!
但是,僅憑鄧綏一個理由,就足以讓鄧騭爲劉肇效忠。爲何劉肇還特意扣押下鄧騭的妻子,那個竇姓的女孩呢。劉慶一邊敕令婢女們退下,望著破碎的玉碗,又望著那玉笛,強令自己仔細地思索著蛛絲馬跡。
劉肇和鄧騭之間,也許還有別的原因有嫌隙。故而,即便是立了鄧綏爲後,他們之間依然有矛盾存在。這嫌隙極有可能是,劉肇想得長遠,害怕日後鄧騭以外戚之尊干政過多,故而先發制人,周全地思慮了剋制之法。而扣下了他的妻子,便是劉肇所認爲的最有效的方式。
劉慶的眸光,猛地變得如鍼芒一般銳利。
這種手法,劉慶自己最清楚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劉肇和劉慶,畢竟同承先皇的血脈,雖命數天差地別,骨子裡總是會有相同之處。
原來……劉肇是找到了。
這一位滴水不漏的將軍,最致命的死穴。
原來,鄧騭,是個爲情所困的人呢。劉慶的嘴角微微勾起。
真不巧,他的命門,他劉慶如今也看穿了。
他拾起那塊銳利的碎片,碎片割傷了他的手,一滴血滴在翠玉上,那是妖冶的色澤。
這麼鋒利的刀刃……一觸既傷。
“劉肇,這刀,你可握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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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順公主死後,足足十日,陛下再沒出過溫室殿。都有傳言說,陛下此次,是怒火攻心氣急了。
梨沁苑的花盡凋了,新葉綠得分外水嫩,晨露未曦。竇歸荑拒絕了轎攆,蹣跚著步子前往溫室殿,緩緩走過梨沁苑時,禁不住頓了頓腳步,在侍女的提醒下,這纔再往前走去。
踏入正殿的剎那。她恍若記得許多年前,稚氣未脫的她撐著手,等待著劉肇在堂前看完書再陪她去賞梨花。可等待是多麼地無趣呀,數著窗外飛過的一隻又一隻燕雀,她朦朧地,竟是睡了過去。
這樣的事情,也不數不清究竟發生多少遭了。但她記得一次,就在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又被驚醒。但是正是深冬,她見他閱覽得認真,便起身披了個披風便往外頭的大雪裡走去。回來時,捧著一束香氣馥郁的紅梅。然而溫室殿的門檻有些高,她樂呵呵地小跑來,卻在誇門檻時不仔細,竟一下給絆倒。
一手的紅梅撒地,花瓣落了許多。
劉肇忙地下走下殿來,此時婢女們已經將她扶起,他卻還仔細地半蹲下爲她掃去鞋上的落雪,摸了摸她凍得通紅的小臉頰。
“我本是……本是想要表皇兄看看這開得豔麗的紅梅,哪裡知道……知道這門檻這樣高……”她委委屈屈地癟嘴,劉肇望著地上碎了一地的殘花,溫柔地笑了,颳了刮她的鼻子。
“想看紅梅,現下出去便能看得著。可這梅花還得開半月才得落,你竟是現今便讓朕賞到了落花,別是一番滋味。”
聽了這話,歸荑也知道他是幾分安慰,可也竟是覺得不怎麼委屈了。劉肇拾了一片緋紅的花瓣放置在她手心,又將她四指都合攏,大手掌裹著小拳頭。
擡顎而望,少年的笑意,是這世間最溫柔的雪,落在她心底此生不化。
恍如隔世。
竇歸荑如今望著這門檻,竟覺得心間一陣刺痛。
擡腳,跨過。
走入偏殿,殿內淡青色的帳層層疊疊,帳內燭火隱約。她一步步往裡走。終於走到他面前。他半倚著身,面色蒼白,望見了她卻依舊面無表情,只是一雙眼靜默地凝視。
“歸荑。”他的聲音帶著半分虛弱,卻一如當年一般溫柔,手放在牀榻邊,“到這兒來。”
她沒有行禮。只是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恍若未聞地站定。
劉肇轉開目光,輕緩地閉眼,再睜開。似是疲憊一般垂下眸光。
“你不是想離開雒陽城嗎。”
歸荑眼微微瞇起。
劉肇眼光再次落在她臉上:“好生答朕兩問,朕會考慮。首先,你可知竇南箏在何處。”
她眼中的光芒猛地閃爍一瞬,強穩著神色搖頭。劉肇的眉頭,幾不可見地一皺。
一瞬間,她的心中閃過了無數的思慮。眼下形勢,陛下若知姐姐死在鄧府,兵權落在鄧騭身上,他便有兩種選擇,一是收回兵權。而陛下一旦收回兵權,在西境的鄧騭將陷入危局之中。二便是順勢重用鄧騭,令鄧騭調用竇家兵馬。但那是太過危險的事情,竇憲伯父的半壁兵符,這兵權是在過重,陛下必然要以其他對策,來剋制鄧騭。
不,他若非有幾成猜想,不會這般開門見山地試探她,他想得到的,並不是真正回答,而是自己面對此問時的態度。
難道說……這便是他,將自己扣在身邊的理由?
“從何時起,你在朕面前有了那麼多不可說的秘密。”劉肇輕咳兩聲,嘆息一般,“又是何時起,朕說的話,需你這般百轉千回地思慮。”
聽到他這般說話,竇歸荑只覺得他雖近在眼前,卻實在教人看不穿所想。躊躇下,她竟完全不知,如何開口才是正解。
劉肇並非這樣那般簡單的人物。他會這麼問,九成的情況,是他已經知曉一切了。因爲他若正打算完全依靠她的作答來判斷,本身就是荒謬的。
駭人的寂靜。
劉肇的神色,依舊那般無悲無喜。
那麼。
“我可以替鄧騭,來同陛下做一個交……”
“朕不需要同你作任何交易。”
竇歸荑醞釀許久的話一句都還未說出口,便被劉肇淡淡地打斷。他微微抿著嘴,餘光瞥著她一瞬間有些慌亂的神色,道:“朕尋你來,並非談判。先得答好了,纔出得了雒陽城。”
如千尺深潭一般的眸。
“再者,你可從竇南箏那,得到了什麼。朕指的,是竇憲手中的半壁兵符,亦或者,關於清河王的秘密。”
關於清河王……的秘密?
竇歸荑並不知此刻自己是怎樣的神情,但她卻很想通過他的神色,揣摩出劉肇心中的意欲。她以爲,憑藉這在雒陽城的這麼多年,至少說識人辨物的本事已經是爐火純青。
只可惜,他的眼,波瀾不驚。甚至說一對上,便有種自己反被完全看穿的恐懼感。
從前……從前爲何她從未感覺到,他竟是這般可怕的一個人。
“你不驚,是因你早知兵符在竇南箏手中之事。你不憂,許是因爲竇南箏此刻並不會因此兵符而遭受任何危險。僅僅是這種程度的疑惑,那麼,你便是不知道那個秘密。”隨著劉肇的話,竇歸荑只覺得天靈蓋彷彿被冰錐狠狠刺下,“你方纔想要同朕交易,你可是,想要說以你爲押,讓鄧騭借用你竇家的兵權,鎮西境之亂。能夠想到這樣的交易,想來,那兵符不在你手便在鄧騭處,你也知,自己在鄧騭心中是何分量。而竇南箏無令你心憂之事,絕無可能是棄權隱居,她……看來已經死了。”
竇歸荑的指尖微顫。
劉肇將眼風靜靜地掃過她青白的面色。
竟能夠壓住堂堂一個副將的死訊,鄧府,果真是銅牆鐵壁。
而竇南箏竟是死了。
皇兄,你果然……
劉肇嘴角的笑意,又冰涼,又戲謔。劉慶當真以爲,滅了一個竇南箏的口,便什麼是也不會發生了麼。
“再過些時日。興許,不會很久了。”
竇歸荑的霍然一震,劉肇的眸光,一瞬間似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毫無猜忌的日子裡一般的春風和煦。
“朕會讓你走,歸荑,記住了,這一次……永遠,都不要再回雒陽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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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西,深夜。
唯一的淺塘旁,鬱鬱蔥蔥的草木超半人高。夜色如水下,靜謐得只剩風吹綠葉的摩挲之聲。
早在十數年前,耿家便是跟著竇家四處征戰殺伐,無論是西境還是北境,對地形氣候,都是瞭若指掌的。而竇南箏最擅長的一項,便是認星辨路判時。而這些,她都曾不厭其煩地教給他。她曾告訴他,戰場時機勝天命,如若連自己都迷失在漫漫荒野中,便只能化攻爲守,錯失良機。
他早便知鄧騭駐守在隴西一帶,此番起亂,並不只他得知消息有多快。只能夠以最快的速度來判斷衡量。那麼便是今夜。
便是他反應再快,從隴西至此,以他所知,必會擇西南再折北之路,因有兩個驛站,則食糧水源最不必憂心。
而於第二個驛站,一定會打聽到此塘的方位。因爲這是方圓二十里內,唯一的水源。趕到此處,將士們必然已是飢渴難耐。而此處地勢低,高處遠攻亦是極爲有利。只需先引一小隊斬殺,再等大軍進身,便可由高處再行射殺。
實則,耿嶢此時,心中些許壓抑。和當年背叛竇憲突攻不同,此時的他,心中並未有絲毫對曙光的期盼。
明明……現在纔是真正的最後。
只要此番,將鄧騭徹底拿下,劉肇不願調兵西上,只肯苦苦守住皇城,那麼,西境對於羌人而言便如入無人之境。
而且,劉肇的確是個心慈的陛下。也許等不到再更深入的戰況,他便能鬆口退位了。屆時清河王劉慶成爲皇帝,他耿家,便會適時成爲驅逐羌人入境的功臣良將。
事實上,清河王殿下也不必憂慮,區區一個對西境地形一無所知的鄧騭,哪怕他耿家不出手,也未必就能攔得住羌人的入侵。
但越是到這種時候,耿嶢不知爲何,心卻愈發地虛起來。
望著水面上倒映的漫天星辰,他也不知,此時心間的不拿來源於何。
是鄧騭?不……不是他。也許……是劉慶。
但劉慶,的確已經從很早以前,便和耿家是通路人了。西絨死後不久,實際上耿姬便對劉慶已然心死。
這麼多年來,她都在湯藥間對劉慶施毒,即便日後劉慶繼位,也必然再生不出兒子了。不,莫要說生子,恐壽命都難長。
只要清河王當上皇帝,耿姬和劉慶的孩子,一定會是唯一的儲君。
他耿家,纔會是日後唯一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