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朦朧間醒來,一片刺眼。揉了揉眼,卻聽到一旁的老牛嚼著草,甩著尾巴,用頭拱了拱自己。
“小黑,你怎麼在這。”
再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己又睡在牛棚裡了。
半月前日和阿爹抱怨了沒有牛,阿爹就去集市上買了一頭小黑牛回來。自己喜歡得不得了,天天竇跑來牛棚裡守著看,既是頭黑色的牛,便取了個名兒,就叫小黑。
滴答。滴答。
天氣陰沉沉的,還下著小雨。新搭好的牛棚檐下在不斷滴著水。她伸出手,冰冷的水濺在她的手心。
院子裡的梨花樹初開,一樹繁茂。
“荑兒,你怎麼在這。”孃親披著蓑衣,端著簸箕菜完菜回來,看著自己,道,“別總憩在草棚子裡,仔細著了風寒。”
“哦。”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跑到了孃親身邊,揪住她的袖子。孃親卻走到了梨花樹下,將簸箕中的草撥了撥,騰出一塊位置,擡手摘下一瓣瓣梨花。
“荑兒,可見著你阿爹了。嗯?”孃親又問了一邊,可她自己的腦中,卻好似亂糟糟一團,孃親伸出手,颳了刮她的鼻子,道,“可是聽見孃親的話了嗎?”
“呃……嗯。”她懵懵懂懂地點著頭,“孃親,歸荑覺得,好像有些不舒服……”
孃親的神色嚴肅起來,仔細打量著她的面色,又摸了摸她的額頭:“哪兒疼?早說了不許睡在牛棚,這初春的雨最是帶著寒氣的。”
“我也說不上哪兒疼……但好像,就是……有些疼……”
歸荑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腿,低下頭看著發怔,然後又蹦跳了一下,撓了撓後腦勺道:“額,大概……大概是做了個奇怪的夢吧……”
“夢見什麼了?”
嗯。夢見什麼了呢。
竇歸荑努力地回想,卻始終,一丁點也想不起來。
啊,真是在醒來的一瞬間忘得一乾二淨呢。
“荑兒,午時想吃什麼?”
“都可以啊。”
“沒有特別想吃的嗎。”
竇歸荑搖搖頭,擡起頭來,心卻猛然間,恍若被什麼攥緊了一般。
滴答。
一滴鮮紅的血,滴落在簸箕裡雪白花瓣堆上。
孃親愣了一下,看到落下的第二滴,第三滴。有些慌亂地擦了擦鼻下,看到那刺目的紅後,簸箕一下落在地上。
沾血的花瓣落了一地,被雨水打溼。
“荑兒……別,別告訴你阿爹。”孃親蒼白著臉,掏出帕子仔仔細細地將血擦乾淨,眉間的憂愁更甚,她半蹲下來,溫暖的手掌覆在她幼小的臉龐上,“記住了嗎。”
“孃親,你身子不舒服,爲什麼不告訴阿爹。”歸荑皺著眉,孃親別開臉,她卻繞到孃親面前,道,“孃親,病了便要吃藥,吃藥,便會好起來的。”
孃親牽起了她的小手,溫柔地站了起來。
良久,才默默地道:“孃親也沒有辦法了。”
垂眸,看著擡著水靈靈的眼鏡疑惑地望著自己的女兒。
“孃親也不知道了,究竟該怎麼做,纔不會傷害到你。究竟該怎麼做,纔不會傷害你阿爹……荑兒,孃親希望你以後,能夠成爲一個堅強的孩子,一定要一直陪在你阿爹身邊,照顧他,孝順他……”
“孃親。”歸荑皺起了眉頭,說道,“我還小,爲什麼要我照顧阿爹,而不是阿爹照顧我呢?”
“因爲你阿爹……其實是個很脆弱的人啊……如果孃親有一天離開了,你阿爹……”
“孃親要去哪兒?”
“大概……是很遠的地方。”
“不回來了嗎。”
“大概……不回來了。”
歸荑鼻子一酸,一下栽到孃親的懷中,講了一句,又巴巴地擡起頭看著孃親:“不,歸荑捨不得孃親。孃親別走好不好。難道,孃親就捨得歸荑嗎?”
“誰會捨得呢……但這世間,多的事,是舍不下,也要舍下的。”
有聚便有有散,有合便有離,有愛便有恨,有生便有死。
“孃親在說什麼,歸荑聽不懂。”
孃親苦澀地一笑:“孃親願你……一輩子也不懂。等你懂的時候,只怕,便是你痛極的時候……”
“情動,是這世間最奇妙之事。它能讓一個脆弱的人變得堅如磐石,也能讓一個堅強的人,變得脆弱不堪……”
滴答。
恍然間,似有傾盆大雨而下。剎那刺骨的寒刺入她的骨髓。
“竇歸荑!別裝死了,我知道你聽得見!”
模糊間,似有什麼鬼魅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孃親,你有沒有……有沒有聽到什麼……”她驀然間無措地雙手抱住孃親的手,驚慌地看向四周。
“罷了,倘若我與他這一生,終究要被雒陽城所牽絆,根本也得不到所謂的善終……那至少,我還有你……”
“荑兒,你是孃親的希望。也是阿爹的希望。”
又是一陣刺穿骨髓的冰冷。
眼前孃親的臉,恍若漸漸要看不清楚。
“你的人生啊,荑兒,孃親亦是甘願的,可以用一切,來換你這無憂的一生。”
嘩啦——
眼眸猛然睜開。
恍若窒息了許久,猛地大吸一口氣,卻被臉上流淌的水所嗆,劇烈地咳嗽起來。
渾身的劇痛襲來,幾乎要讓她癲狂。
眼前模糊不清的一團黑影,周身瀰漫的血腥氣。感受到架著自己的那隻手臂使出的暗勁,她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猛地推開了他。
朝著門口奔逃而去。
卻在堪堪跨出半步時,重跌於地。
竇歸荑望著眼前,滿是傷痕與血污的手愣了,掙扎著支起上半身,伸出手,觸摸上了自己的左腿,轉而,又撫上右腿。
耳畔傳來譏笑之聲,應聲而下的兩鞭,劃破她的臉頰。
“跑啊,你倒是跑啊。”
她的腿。
她的這雙腿!
擡起頭,望著面容兇煞,卻還在嘲笑俯瞰著自己的那幾雙眼睛。她難以置信,自己究竟是怎麼樣,一步步走到這個田地。
——荑兒啊,阿孃亦是甘願的,用一切,來換取你這無憂的一生。
手在兩根大腿骨折斷處,不停地摩挲著。
她的這輩子,卻是都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她終於想起來,這麼多天,每一寸光陰,過得都如同煉獄一般。
劉慶爲了讓她絕不逃跑,前後將她一左一右兩隻腿骨打斷。將她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受盡每一個剎那間,蝕骨切膚的疼痛。
這一雙手上,斑駁細碎的傷口,皆是每一日摁在銅缸中,遭食肉蟲蟻所啃食,連指甲都殘破,何況是區區血肉。而這樣長久的折磨裡,她卻並不知究竟過去了多少時日。是五日,十日……還是,更久。
但是她很清楚,她絕不能……絕不能就這樣,死在劉慶的手中。
“小丫頭,你再不說點什麼,我便要一日割耳,一日挖眼了。”兩位獄卒相互對視一眼,盯著竇歸荑,看到她半支起身的模樣,兩人,卻好似同時想到了什麼,眼珠滴溜溜地轉了一轉,便俯下身去,將她摁在了地上。
竇歸荑若有所覺,猛然間大肆掙扎起來,一雙腿使不上力,手卻四下揮舞,撓傷了獄卒。
獄卒啐了一下,更加發狠地撕起她的衣物,一隻手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掐到面色青紫了才鬆手,嘶啦一聲,身上單薄帶血的衣物被撕扯開。
兩人裡一人制住她的手,另一人又忙慌地開始拽她裡衣的腰帶,解開了,便要往下一拽。
“不要……”沒有人能聽到她細微到肝腸寸斷的聲音,刺耳的布帛撕裂不斷響起,她看到身邊的人,開始□□著解自己的褲子。
一把鮮紅的刀穿顱而過。又劃破了另一人的喉嚨。
樑禪看著眼前這個人,眉頭一點點皺起。
蹲下身去,爲她蓋好殘破的衣物,她卻驚得如同發狂一般啃咬起自己的手。樑禪未躲開,只是又解下自己的外衫,蓋在她的身上。
竇歸荑這才冷靜了些許。
但因爲身體中蟲毒殘餘,她所視之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細細地看了許久,才勉強看清了樑禪的臉。
“竇歸荑,走,我帶你走。”樑禪一把拽起她,卻覺得她身子軟重。
竇歸荑默了一會,才嘶啞著聲音,緩緩地說:“你帶不走我的。這是清河王府。”
“那也要試一試。”樑禪環顧了一下四周,道,“走,阿騭在等你。你可知他爲了你,都要反陛下了……”
竇歸荑一愣。
暗夜中奔走的身影,恍如昨昔。
“我當真是不願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爲今之計,也只有帶走你了,我的確沒有幾分把握,但終歸,是要試一試……”樑禪長嘆一聲,再想使勁,卻觸到她受傷密密麻麻的啃咬之傷,竟是一愣。
“即便你能帶我出府,卻也沒辦法,將我送到鄧騭面前。且不論我的一雙腿盡斷,顛沛之下,也不知能否活得了幾日。單單是這清河王府的暗殺,就能讓你我,連雒陽城也出不了……”她轉眸,望著他淺青色的內裡衣料。伸出手,握上他腰畔的佩劍,作勁一揮手割下一片衣角。
咬破了手指。
“樑禪。”
他看著她擠著手上傷口的血,在絹帛上寫著一豎字。
“如此一來,我曾救你的恩情,你便還清了。也不必再處處顧慮我,而將自己身處險境……咳咳……你我樑竇本有宿仇,你同你姐姐一樣,著實,也是個易陷困頓的性子。罷了,罷了……心中有些正氣,總歸,是好的。”
樑禪禁不住一頓。
自己心中的猶豫,她竟是知道的。
不錯,那已經是快十年前的事了。當日在竇憲鐵騎高高揮起的刀刃下,他已然決心爲保陛下而赴死,卻被一個竇氏的女孩救下。
在清河王府,第一次看到彼時還是扶桑的竇歸荑時,他便認出了她。
竇歸荑,竇歸荑。
爲何生性兇狠暴戾的竇家血脈裡,偏偏還要生出一位,本性純善,心如明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