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溫室殿。
溫室殿的左殿距不遠處的梨沁苑只有一牆之隔,從前幾天夜裡就有淡淡的梨花香飄來。只是,今夜裡的梨花更香幾分了。
歸荑閉著眼,腦海裡反覆想著最近的事情。
原本只是爲了五叔叔和青釉姐姐的事情而入宮,卻沒有想到……竟然遇見了,他。
上元佳節那一日,花燈下的相遇。姐姐成親之典上,他一點一點地掀開自己的蓋頭,溫柔地拉起摔倒的自己……
——留下來。
陡然腦中蹦出的這一句話,讓她的心彷彿停跳了一瞬。
那天的月色下,他明明是微笑的,明明看起來那麼溫柔。但是,她卻爲他而感到悲傷。
梨花香似乎愈加濃郁了些。
梨花呵。她還記得,她摯愛的孃親,就是在一個滿是梨花綻放的晨曦永遠地離開了她。
“娘……”她抱緊了自己的雙手,側躺著。
陡然,她又想起了那一日她救下君騭。本來打算把他交給府裡衛兵的她,只是因爲他病重時那一聲脆弱無助的“孃親……”而動搖了。
頓時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她披上厚厚的衣服,不驚擾牀榻邊守夜的宮女姐姐,一個人走了出去。
梨花皎皎,明月當空。
不知覺間,穿越梨花林,來到了前兩天住下的那個水榭閣樓來。
只是,還沒走到那兒,卻看到亭榭下似乎有個身影煢煢孑立,如此熟悉。
她眼睛裡忽然燃起了光芒,朝著那個身影奔過去。
聽到了窸窣的腳步聲,他微微側過頭,身邊緊跟的侍衛立馬要抽出刀來,卻被劉肇順手一劈給將半出刃的刀子給壓了回去。
劉肇回過頭來,笑意溫柔。歸荑如同一隻百雀鳥兒奔到他身邊。一時沒剎住,撲進了他懷中。
他伸出手觸摸到她的頭髮,她擡起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他如玉的手指捏著一片瑩白的梨花瓣,笑然到:“我道怎麼如此香,原是深夜踏花而來。”
“表皇兄萬安!”歸荑笑嘻嘻地行了一禮。劉肇愣了一下。
表皇兄。
細細想來,這樣叫似乎也沒什麼不妥。
以前一切糾結,現在看來似乎都迎刃而解。他不再需要擔心任何人加害她,不用擔心這雒陽的風雨磨礪了她清澈的雙眸,因爲她所處的位子是一個絕對不會被傷害的位置。
她是竇家的孩子。
他的笑意似乎深了些,看著她,忽然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
那麼溫柔的擁抱。
只是劉肇雖然年紀尚輕,但是身形已見頎長,歸荑的身高還不到他的胸口,這一抱,他竟是半跪了下來的。
君王半跪,一旁的奴才們也不敢站著,無聲地行大禮以頭磕地,幾個貼身侍衛因爲職位特殊,只是適時地避開眼,表情卻絲毫未變。
歸荑年紀尚小,倒是不覺得這一抱有如何羞赧忸怩,只覺得能夠這樣靠近地感受到他的氣息,真是太好了。
只是明明他只是抱她一下,周圍跪倒那麼一大片,著實惶恐。
她單純的只是想要和他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他嗅著她身上的梨花,問:“喜歡梨花,嗯?”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她說:“梨花似雪卻不化不融,暗香浮動。最重要的是,此花一開則百花待放,我認爲,是非常好的意向。只可惜,我因爲一些事情,而對梨花喜歡不起來。”
劉肇帶著她在水面上曲折迂迴的長廊,長廊兩側垂這琳瑯的燈籠燭火,卻並不是太刺眼,只是氤氳的光亮。然而一眼望去,卻是一種震撼的美感。
她忽的想起了那一天相遇,燈火斑斕下,她撞到了他。
他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走著。她的手還很小,劉肇記得,在竇南箏的成親那天,他也是這樣緩緩扶起蓋著紅蓋頭的她。
然後彷彿有某種感應,一點一點掀開她蓋頭,在看到她剔透清澈的那一雙眸子的瞬間,心彷彿被火把給燙了一下。
“絲縷代得椽筆木,一往志兮士無路。”
劉肇的腳步聲未頓,低下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笑得燦若星辰:“果然是個絕世的好謎面。緣心……哦對了,表皇兄,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嗯。”劉肇輕輕地迴應,他說,“我知道,你是打算回扶風平陵的。我……”
歸荑回過頭,很認真地看著他,聽他說話。他卻忽然頓了一下,然後才依舊笑得溫潤如玉,說:“我並不打算阻止,只要你開心的話……”
“表皇兄,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非常喜歡笑呢?”歸荑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劉肇愣了一下。
他經常笑嗎?若要說到這個……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應該是她自己纔對吧。
“笑得非常溫柔,像是春風一樣溫暖,每次看到你那樣的微笑,我就覺得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難過。”歸荑嘆了口氣,說,“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給人那樣的感覺,我很任性,有時候還很兇,如果把我留在身邊,將來肯定是麻煩多多,我覺得,你有可能還不太瞭解我這個人,所以纔會想要我留下……”
越說,她聲音越小,還有些心虛地瞥了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然後才明白過來她是想說什麼。心裡一暖,摸著她的頭髮說:“倒是不曾想,你對自己評價這樣低。”
“唔。”她越發沮喪了,他看著她,嘆口氣:“可在我看來,你纔是溫暖的那一個。”
歸荑瞪大了眼,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看著她這樣的神情,劉肇眼裡閃過一絲溫柔的,嘆息一般的光芒。
“你……真的是皇帝嗎?”說完後,歸荑才驚覺這句話不合禮數,但是心裡卻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劉肇愣了一下,反問:“我看起來,不像嗎?”
“嗯。”歸荑點點頭,劉肇鬆開她,緩緩站了起來,聲音不鹹不淡:“哦?”
“因爲看起來很溫柔,沒有脾氣的樣子。我看古書上,皇帝都是萬萬人之上,有無盡的尊榮華貴,掌天下生殺大權……嗯,我覺得,你就好像是我扶風平陵一個普通的大哥哥一樣……”歸荑牽起他的手,那手指微涼,在觸及他手的剎那他似乎手指僵硬了一下,然後用力地回握她。
還有一點,歸荑沒有說。
從他第一次遇見她,一開始大概只是爲了隱藏身份,然後到現在互明底家,他面對她時一直都是自稱“我”,而非“朕”。
“表皇兄。”
他微微側頭。
女孩夜裡的目光旖旎而堅定,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芒。
他似乎一下心跳靜止了。
“我好像,找到理由了。”
“什麼……理由?”他頓了一下,目光偏轉,復而回望她。
那一日面見太后的時候。太后問她:那麼,到底要怎樣纔可以留在雒陽呢?
那個時候。
她說。
除非,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風有些涼,他解下自己的披風,輕輕蓋在她肩頭,他的披風太長,拖到了地上。侍衛一見趕忙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一盤奴才接過,又爲皇帝披上。
深夜裡,他們牽著手,走進了梨花爛漫的花苑中,屏退侍從。
他扶著她攀上一顆巨大的梨花樹,他斜斜倚靠在梨樹下,幾片梨花落在他鬢角肩頭,染上滿袖的花香。
他側著頭,微微擡起,就能看到身後高坐的她笑得比梨花還皎潔。
她拿出玉笛,緩緩地吹起來。
劉肇記得那樣的笛聲,再一次聽到這聲音,他幾乎瞬間就確定了,那一日水榭閣樓之上傳來的笛聲,正是她吹的。
原來冥冥之中,已經有什麼如同無數枝蔓一樣緩緩交結,聯繫到緊密不分的地步。
一定,會守護住她。
少年餘光瞥著女孩,斜靠著樹幹,淡然溫潤。
“我會保護你的。”
女孩吹完一曲,忽然說道,他都忍不住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表皇兄人實在太好了,我覺得雒陽城裡兇惡的人特別多,一定會被欺負的,不過沒關係,我一定會幫你的。”歸荑煞有介事地說道。
他頓時忍俊不禁。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幫你。所以,不要露出那樣的眼神。”她坐在恰好到他肩膀高度的枝椏上,俯身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脖子。以前她不安的時候,她孃親就喜歡這樣抱住她。
那是一種被依靠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露出怎樣奇怪的表情,所以聽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疑惑地皺了下眉頭。當她從背後抱著他脖子的時候,他卻好像全身忽然僵硬了。
就那樣僵在那裡很久很久。
“嗯……”他回答的聲音,幾乎要消失在風裡。
好像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他回過頭,頭上落下幾片花瓣。
她似乎太累了,居然在他肩頭睡著了,這樣的姿勢下居然也能睡著,劉肇笑著搖搖頭。
-
從梨苑裡出來的時候,天空已經在飄下了疏疏散散的雪花。
鄭衆一看到那個身影,就趕緊打著傘準備遞上暖爐,但是,眼神卻忽然凝注了一般死死地盯著前方。身邊的侍衛也是一怔,一個個都露出詫異的眼神。
年輕的君王,雙手抱著那個孩子,用披風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步子緩慢地走出來。
經過鄭衆的時候,鄭衆趕緊伸出手想要接過她。
他瞥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她,腳步只是頓了一下,越過鄭衆,向前走去。
鄭衆目光顫動了一下。
回過頭,眉頭緊緊地皺著。
果然……是這種情況嗎?陛下他……
竟然……
可是!
那個孩子不是別人,她是竇家的孩子!
她會是如今大漢朝裡最危險的存在,是竇氏外戚手裡最致命的棋子!
可是鄭衆服侍皇帝十年之久,總沒見過他那樣的神情。
哪怕是他普通人也好,他一定會舍了性命去護住陛下心尖上的人,但是,她是竇家人。
如今竇家權傾朝野更甚於皇權,如果在太后娘娘和大將軍的扶持下,再出一位皇后。
那麼,這位君王,將會成爲真正的傀儡,永無翻身之望。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
就是喜歡上庶民,甚至是無比下賤的奴婢。也不能夠喜歡太后娘娘的親侄女啊。
不對。
或者說,令人心寒絕望的兵權分佈局面,意味著皇權偏移分割。在這樣舉國混亂的權利分佈下,以一個傀儡姿態坐擁天下的少年——
原不該,傾心於任何一個人。
-
-
--
冰冷的雪花一片片飄下。
君騭將窗門掩上,慵懶地靠在窗邊的牆壁上,雙手環抱通入袖口,挑著眉看著眼前水墨畫一般的女子,說:“所以說,這朝月璧你是非得不可了?”
青釉緩緩擡眼,目光流轉:“是。”
“也罷,自己選的路,哪有走了一半改道的道理。”君騭聳了聳肩,倒了一壺茶水慢慢地喝了半口,然後說,“想必,你自己也想好後果了吧。”
“大不了就是……”青釉故作鎮定,但是語氣中一絲顫抖卻暴露了她那些許的不安。
“可不僅僅是死哦。”君騭笑然,說。
青釉瞥了他一眼,說:“你現在都沒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如若不是你拿出了當年我姑母的信物,我也是斷斷然不會信你……”
“當年樑貴人的玉佩,爲什麼會在我身上呢?”君騭挑了挑眉,又慢悠悠地喝了半口茶,才放下了茶杯。
他似乎真的很疑惑地想了很久,然後才說:“我好像忘了誒。”
青釉真是越來越看不透這個人了。
他起身,摸了摸腰側的刀子,說:“那些會要人命的記憶,你時時刻刻記著不敢忘,我可是時時刻刻都忘了不敢記起呵。”
“死這種事情,我真是怕得不得了。所以不管用什麼手段,都一定要活下來。你的那個武功不弱的小侍從曾問我,爲什麼要去當竇家的狗……”
他偏過頭,笑意冷然。
“那麼,是爲什麼呢?”青釉皺眉。
在她的直覺裡,他和竇家,淵源也並非善事。
“我還沒有吠過呢,你那小侍從怎麼就知道我是狼還是狗呢?”他哈哈笑了兩聲,然後才說:“我只是想要活下去呀,當然要不擇手段了。”
青釉眼底忽然閃過一絲光,說不定,這個人也可以好好幫助一下他們。
他只是瞥了她一眼,就說:“放棄吧,我不會插手你們的事情。我只考慮我自己的利害,纔不管你們這些一個個急著送死的人的性命。今夜見過一面,以後,肯定不會再見到你了,青釉姑娘。就此別過。”
打開門,寒風凜冽灌進袖口。他輕巧地跳起,幾乎是無聲地翻過牆去。
青釉忽然想起,薰尤在建議她和這個叫君騭的見一面的時候,曾提到過那一次挽金閣被暗殺的事情。
那個時候,好像也是這個叫君騭的救下了她們,也救下了那個叫竇歸荑的女孩,藉著這件事情混入了竇家。
那時候薰尤看過君騭和竇南箏相搏,她說,這個君騭深不可測。
因爲他在和竇南箏對打的時候,目光完全是渙散的。那種眼神,薰尤在當殺手之前接受過無數次這樣的訓練,是爲了方便夜裡看不清東西時行動而做的特別訓練。
並沒有直視對方的動作,還擊也一收一放如魚得水。
最後輸給她,露出的破綻也恰到好處。
本來薰尤說,那一次他就救過她們,也許,可以拉攏他變成自己人。
可是如今看來,完全不是這樣。
他從剛一開始,盯著的目標恐怕就是那個叫竇歸荑的女孩,救她們只是順便而已。他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利用那個女孩混進竇家。
君騭。君騭。
青釉琢磨了一下這個名字。
君這個姓氏,好像在哪兒有一些印象。
冬天快要過去了,這一場雪,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場了吧。
紛紛揚揚,無休無止。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多多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