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痛快吧,殺竇家的人。”樑禪嘴角也微微勾起,“雖然大概明白了你窩身於竇家的原因,卻還是無法理解,日日夜夜呆在仇人身邊,怎麼忍住拔刀的衝動呢。像你這樣的人,天生就是要去殺戮的。”
“呵。”君騭眼神裡多了幾分狂放不羈。
竇歸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的神情。
如惡鬼一般,邪獰狂傲的輕笑。
雖然以往的他看起來並不像好人。可是,總是覺得,他只不過是習性惡劣,本性還是好的。可如今他的模樣,已經不能用壞人二字來定義。
歸荑猛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那種令人膽寒的,懾人的凜冽氣勢。
她竟然幾乎快要忘了那時候的他。
“握著刀柄操控人生死的感覺,你不是很享受嗎?”樑禪微微勾起嘴角,帶著幾分苦澀與追憶的神色,說,“我知道你經歷過什麼,可如果我是你,即便是挫骨揚灰,也不會去依靠竇家的力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看來你的覺悟遠沒有我的深刻啊。”君騭一瞬間忽然似是聽到極其可笑的事情,爾後,一寸一寸將笑意斂起,“該利用的就利用,該毀掉的就毀掉。如今的竇家是我抵抗鄧家追殺的最堅固的壁壘,鄧家那老頭大概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我竟然會藏在竇憲的府邸……”
竇歸荑覺得眼前一陣暈眩。
“那麼那個竇家的孩子,利用完了以後,你也會殺掉她嗎?”樑禪瞥了一眼馬車,又瞥向君騭,認真地問道。
“唔,也許吧。但是在此之前,你別妄想殺了她。”君騭篤定地說道,“短時間內,她可是我的保命符,我不會讓你姐姐動她,同樣,你也不行。”
“就這樣,你還想要從我身上探聽更多的東西嗎?”樑禪皺著眉頭,目光怨懟地看著君騭。
“那麼這樣吧。竇家的其他人隨便你如何下手,只要放著那個孩子不管就行了。”君騭輕笑一聲,聲音低沉上幾分,詭譎而陰冷,“就像你怎樣縝密地勾結上雒陽城裡暗藏的勢力然後殺死竇棧一樣,如果你本事夠的話,下一個,試試看殺掉竇憲好了。”
樑禪眼底迸射出震驚的光。
“不知道竇家到底和你們有著什麼樣的淵源,但是,如果你向我證明你確實我能動搖甚至瓦解竇家勢力的能力,我會願意成爲你血刃竇家的刀刃。但是在此之前,我會按照我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往上攀……”君騭勾起嘴角。
“有。”樑禪聲音不響,卻分外篤定,“那種能力,我有。”
君騭的眼眸裡多了幾分無可揣測的暗光。
全身都是劇痛,而五臟六腑還翻江倒海一般。喉痛的腥氣愈加濃烈,竇歸荑擦了擦嘴角些許的血跡,不願再聽下去。
轉過身,拖著步子,咬著牙挪著,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音。
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不是嗎?
這個人,是多麼的卑劣桀驁,心狠手辣。
究竟爲什麼,不知從何時起,竟然還變得想要相信他,依賴他。
下巴上一滴淚滴落,砸在青葉上。
竇歸荑擡起頭看著朗朗日空,那樣好的日光呀。然後用力地,狠狠地擦去自己的眼淚。
絕對——不爲那種人哭。
走得夠遠了,她才終於蹲下來,找一根長直枯木,手法生疏地理著青藤,將重傷的腿固定在木頭上,以青藤繞緊,整隻腿幾乎疼到麻木。
抓著一根撿來的枯木做柺杖,她依靠著日傾的方向判斷雒陽城的方向,一點一點地開始走。
——在我很小的時候,某一天不知道爲什麼,我就變成一個人,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沒有吃的,沒有衣物,也找不到走出那片森林的路。
“騙子。”竇歸荑眼底多了幾分憎惡。
——我很想念我的親人們,在那做夢一樣的境遇裡,我爹,我的妹妹,我的祖父祖母,是我堅持再痛苦,也要活下去的原因。我的痛苦,我的委屈,我等待著回家以後,和他們一一述說……
“全部,都是謊話。”
竇歸荑咬著牙,拖著步子,害怕被那些人抓住而不敢走上大道,只能夠順著小路穿梭。
只是忽然間,她非常非常地想念起一個人。
想要將這種苦澀的心裡,將自己的疼痛,全部都傾訴給那個人聽。
-
兩日後,午後。
青竹傘骨端不斷地滴落著水,雨勢漸大,少年的腳步卻半分也沒有挪動。
“那……那一日,朕應當……送她回府的。”他目光有些怔,望著山坳下早已零碎不堪的馬車,還有不遠處馬匹的屍首。
鄭衆臉色肅穆:“陛下,端和郡主應當是尚在人世的,附近並沒有她的屍首,而且,兩裡外還找到了她衣料的碎步,想來,她是逃出來了的……”
“那爲何,整整兩日,都未尋到半分蹤跡?”劉肇目光依舊緊緊盯著那一輛馬車,指尖卻有些顫動。
“她一定會循著大路走,她會相信朕會來找她,命人仔仔細細,再把這兒從雒陽的大路來回巡守。城外人家貼榜,但凡尋到郡主的,賞金提爲十萬銖。”劉肇朝前走出兩步,雨水落在他臉上,鄭衆連忙打著傘向前再爲他遮住。
“雨這樣涼,她畏寒,命人在宮裡備好薑湯……”劉肇聲音和緩,臉色卻格外地蒼白。
“陛下,還是趕緊回宮吧……此番隱晦出宮若是讓太后娘娘知曉了,可如何是好……”鄭衆皺著眉頭提醒道。
“竇家唯一的郡主下落不明,太后娘娘同大將軍要操心的事情那樣多,怎的會注意到……”劉肇驀然間,沒有再說下去。
聽著他的語氣,鄭衆若有所覺。
“陛下,若是您都猜到一些什麼。那更是要快些回宮啊……”鄭衆嘆息著,“請恕奴才多嘴,倘若郡主真有什麼不測,那便是如同當年南箏小姐指婚耿公子的情況一樣。您知道的,大將軍和太后娘娘定然會有所……”
“鄭衆。朕不想要去想那些事情。”劉肇只覺得腦中嘈雜一片,若是細想,或許是千頭萬緒,但是,莫名的疲乏讓他不願再去面對那些。
他只是想要再見到那個孩子。
“陛下,就算是爲了郡主,陛下也必須去想這些事情。”鄭衆爲劉肇披上一件外衫,嘆口氣說道,“郡主若是無事,陛下會打算如何呢?是如太后娘娘所願娶她,最終讓她成爲竇家佔據權勢的新核心,讓如今的境況再一次輪迴,還是……”
“朕有時候,並不願直視她的眼睛。”雨聲淅瀝,劉肇的聲音顯得那樣靜默,“她看不穿雒陽城裡紛擾陰謀,看不穿詭譎暗涌,可是,那個,她卻能一眼看穿……”
鄭衆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我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那長久的歲月,如同一場阜盛的雪紛擾不息,深深雪藏的心意一步一步成長的少年,溫柔的笑意下的苦痛與掙扎。
一早,就被她看穿。
鏘——
“有刺客!”鄭衆驚呼。
劉肇一愣,行夜拔出的刀刃錯開了急速飛來的利刃的方向,釘入不遠處的木頭中。快步走到陛下身邊,皺眉說:“陛下,形勢不對。您先回宮,記著,往大路走,大路上搜尋郡主的人馬多,我先在這裡解決了這些人。”
劉肇點點頭,騎著馬而去,瞬間幾支箭尾隨而來,被行夜一刀從中劈斷。
他回頭一眼,猛然一抽鞭子,汗血寶馬朝前飛奔而去。
然而,走出兩三裡,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這路上並沒有巡視的人。
當他看到第一具倒在路邊血泊裡穿著官兵服式的人的時候,他便驚覺不好。身後猛然傳來風聲,他抽劍迅速一擋,箭被劍刃生生隔斷的衝擊力讓他反扭的手臂一陣麻痛。
他略一側頭,身後不知何時已然多出四五人,看來都是百步穿楊的神箭手。
眉頭一皺,再這樣繼續在大路上飛奔,雖然能很快回到雒陽,只怕在那之前那箭已然穿透自己的胸膛。反而若是在林間穿梭,那弓箭便沒有那麼好使。
略一擡眉,繮繩猛然一拉,偏頭躍入了密林中,枝椏擦過身體的鈍痛席捲而來。
-
細雨依舊在下,歸荑躲在大樹下搓著已經溼透的衣物。影影約約聽見有什麼野獸在叫喊。
不遠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接近。
歸荑原本以爲自己很快就能回到雒陽,卻不想一連兩日的細雨,讓她迷失了方向,徹底深入了這片密林。
這樣的林子裡,應當不會有什麼巨大的猛獸吧。
不過野狼鬣狗什麼的,卻也是有可能的……
歸荑緊緊地抓著手中磨得銳利的溼透以及一頭尖銳的粗木棍,眼睛圓圓地盯著前方,屏息以待。
該不會……真的要死在這裡吧。
天空忽然響起一道驚雷,雨勢竟是莫名地變大了。
再一道雷閃過的時候,就在她十丈開外的密從裡猛然間什麼東西一躍而起,歸荑驚嚇地猛然閉眼將手中木棍朝前狠狠捅去:“啊啊——”
手腕卻被什麼冰涼的東西猛然握住。
她彷彿感覺到什麼,小心地睜開眼。
劉肇的劍停在她脖子數寸開外,也是愣了一瞬,然後眼底霎時浮上光芒。
他將她手一拉靠近馬身,將刀收回,手臂繞過她的腰將她勾上馬背,動作行雲流水。
“表皇兄……”霎時間,她竟然委屈多於欣喜,眼眶紅了起來,軟趴趴地喊了這麼一句。
他卻直接一手將她摟進懷中,薄脣輕抿。
她覺得他整個身體都有些顫抖,不由得擦了一把眼淚,問道:“那個,很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