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歸荑怔怔的。
“你死。”行夜將刀抵上她的脖子,“或者,一世再不入雒陽。”
“你說這話,是在告訴我……”竇歸荑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去,手擡起,用力地揪著胸口,“我的……”
話沒再說出來,似乎耗盡了一生的力氣,卻始終說不出那句話。
“郡主之所以會入雒陽,並非所謂天意,而是,殺意。”行夜緩緩閉眼,“若你離開,便也不要再回扶風平陵,必須找一處更加僻靜之所……”
“誰的……殺意?”
行夜緩緩睜眼。
竇歸荑望著他,再一次問:“誰的,殺意?”
“樑家嗎?還是……別的什麼……”
“那個時候,還未曾與你相識。”行夜輕聲說道,“他只是循著竇家一直以來暗下的動作,而先一步,找到了你們的所在。”
“他對竇家早有戒心。”行夜走近一步,“竇甯至死都並沒有透露他曾有個女兒,也就是說那個時候,陛下其實並沒追查到你的存在,否則,你一定不能平安來到雒陽城。”
竇歸荑眼眸緩緩睜大。
世界安靜得,一點兒聲息也不再有。
“我要去找表皇兄。”竇歸荑走出一小步,卻未曾站穩而跌坐在地上,蹭破了手掌,她望著上面依舊有著被皇姑母鞭笞的傷痕。
皇姑母說過,她是姓竇的人,竇家的人才和她流著相同的血。
而讓她如何相信。
爲了保護殺父仇人,她將親族,置於了何等地步。
初遇時,他翩然溫潤。
她將他絆倒一起跌落的時候,如何嗅得出,他身上沾的,是阿爹的血腥氣。
如果說……如果說他從一開始,便是那樣殺戮肆意的人。
那麼一直以來,她所看到的他,是什麼?
行夜伸出手要扶起她,她卻無視之,掙扎著自己站起。
“我要……聽他親口解釋。”竇歸荑餘光盯著行夜,“表皇兄……在哪裡?”
驀然間,她似是陡然想起了什麼。猛然朝著天空中雪白的白鷹望去,白鷹盤旋於高空,孤傲的身影映襯著雲翳別有風情。
剛剛,剛剛……她爲姐夫指路。
猛然間,她想起了,姐夫對她見死不救的事情。
——竇歸荑,你要不要這麼不知死活?他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竇家,必然是大勢將去。念在郡主素日裡偏幫陛下。我便給你這個選擇的機會。”行夜握緊了手中的刀刃,心中,卻是有幾分沉重,饒是面具下素來毫無變色的神情,如今也多出幾分不自然,竟淡淡地避開了她的眼眸。
“你不想我當上皇后,所以才這樣對我說的,是不是。”竇歸荑五臟六腑絞痛著,用彷彿要看穿行夜的眼神緊緊盯著他,
“區區……皇后之位,算得了什麼?我怎容得你,爲了這庸物,而在我和表皇兄之間亂劈嫌隙?!”她咬著牙,逼近行夜幾步。
行夜眼底迸射出驚愕的光。
“我再問你一次,表皇兄在哪裡?除非他親口對我說,他殺了我爹爹,否則你們任何人的誹謗,我都絕對不會相信!”竇歸荑手顫抖著指著行夜,“我在雒陽城一年之久,你還以爲,我是初入雒陽的那個竇歸荑嗎?!”
“你們每一個人說出的話,幾分真假,還得權衡著你們各自所判斷的利益得失。若你方纔說的話盡是爲了讓我不當皇后而胡謅,那你便也是愚昧至極!”竇歸荑眼眶裡有些泛紅,她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中,“你確信,讓表皇兄失去我,纔是對他最好的選擇嗎?!”
行夜禁不住僵在原地。
風吹過她額前的碎髮,恍惚了她泛紅的眼眶。
她聲音並沒有那麼粗獷如獸,但是她的眼眸,卻如同被長矛刺入內臟的斑豹一般絕望而囂然。
看著她的眼神,剎那間,行夜驀然間明白了,對於他的話,她並不是完全不信。
恰好相反,她的理智已然相信。
甚至,遠遠不止殺父之仇。順藤摸瓜,一連串的事情應當都得到解釋。
陛下殺了竇甯,竇歸荑卻悄然入了雒陽城。再然後,待到他發現竇歸荑的存在,她已經被竇家重重保護起來。而爲了繼續醞釀著覆滅竇家的陰謀,他假意對她溫柔,讓太后安然以爲,他會立她爲後。
然而意外的收穫是,他甚至還可以順便利用她愚昧的相信,去改寫這一場殊死較量的結局。
竇歸荑每一寸毛髮幾乎都要顫抖。喉頭已經感到幾分腥甜。
她此刻十分厭惡這份抑制不住的猜想。
更加厭惡,會這樣去猜忌表皇兄的自己。
但是,他。
原本就不是她的——表皇兄啊。
如果……如果他真的是欺騙……
不對,沒有這種如果。
這一定會,要了她的命。即便只是想想,那種蝕骨的疼痛,也幾乎要令她死去。
她擡眸,重新堅定無比地,看向行夜。
“我……既然可以爲他背叛竇家,可以相信到將全族人的性命交付在他手中。”竇歸荑大聲地嘶吼道,伸出手如同瘋了一般抓著行夜的衣袖:“區區一個皇后之位,又有什麼不能放棄?!”
行夜從未見過竇歸荑如此,他以爲,他只是個在竇甯重重保護下,因蠢鈍而天真的孩子。
但她似乎比看起來,要更加執拗。
如同坍塌了心中最重要的一根支柱,這個孩子,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眼底,多出了幾分動容。
“我竇歸荑向天起誓,願一輩子無名無分,永不爲後,只求留在表皇兄身邊。”竇歸荑咬著牙,眼眶欲裂,“如果是這樣,你還要告訴我,是我表皇兄殺了我爹爹嗎?!”
行夜整個身軀一震。
——你確信,讓表皇兄失去我,纔是對他最好的選擇嗎?
那一刻,行夜驀然間感覺,陛下爲這個人幾番生死,做出不可理喻之事,原來是有緣由的。
這個名爲竇歸荑的女孩,如果不是體內留著竇家的血,他行夜以性命起誓,他一定會拼盡全力爲陛下守護住這樣的一個人。
在雒陽城二十幾載光陰,他還沒有遇到過像她這樣的人,從來。
“我……”一瞬間,行夜竟然被她氣勢所懾。
啪嗒——
一顆眼淚砸在枯葉之上。
輕微的白鷹之聲,讓竇歸荑驀然擡眼。不知何時,白鷹飛向歸荑若在位置的東南方越十里開外之處。
見著白鷹的異動,歸荑若有所覺。看到白鷹已經找到了伯父的所在之處。
姐夫的臉驀然間在她眼前浮現。
她似是終於頓悟了什麼,顧不得腿上骨裂一般的疼痛,撒開腿猛然間朝著白鷹的方向跑去。
這一次,行夜沒有攔她。
“罷了。”行夜緩緩地轉過身,低語,“鄭大人,到此爲止吧。”
再回過頭,望著女孩跛著腳奔跑的背影,微微斂眉。
-
狼煙遍地,蠻夷血骨。寒風獵獵,風裡滿是血腥的氣息,耳邊殺伐之聲不斷,兵刃刺入身體的撕裂聲遠遠近近。
斷肢,殘骸,涓涓細流不再清澈透亮,而是染成刺目的微紅,潺然流向下游。
逆著光,頎長的身影定格在這一刻。
他的腳踩著竇憲的胸口,竇憲此刻一隻手被斬斷,而腹部插著兩支利箭,口中吐著鮮血:“竟然……是你背叛……”
耿嶢面無表情地望著竇憲,良久,嘆息一般:“卻沒想到,你和竇棧臨死前,都要用一樣的神情,對著我說一樣的話。”
竇憲眼眸驟然撐開,幾欲開裂。
“棧兒……棧兒是被你……”竇憲被口中的血所嗆到,呼吸不順,卻反手抓著腹部的利箭,猛然拔出劃過耿嶢的脖頸,他一個側身險險躲過,一個踩腳,將還插在竇憲腹部的那支箭踩得更深,瞬間穿透過他的身體。
如同凌遲一般的痛楚。
“你娶……娶南箏……是爲了……”竇憲似是猛然間想到什麼,“我……的箏兒……她……”
耿嶢微微勾起嘴角:“死了。”
他顫抖著吐出一口血。
“竇景和竇篤也不必多想,他們早在三尺之下等著您。”耿嶢從懷中掏出沾血的兵符,看到竇憲臉色驟變,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手中也只有不足一萬的兵馬,如何對抗你這六萬精兵,若非拿下你這位弟弟的兵馬,又得到你那親侄女關於你所在地的暗示,還真難以一舉伏擊……”
他輕然一瞥:“讓我意外的是,您倒是真的十分相信我。”
竇憲渾身痙攣起來。
耿嶢的刀高高舉起。
“父親大人。此番,是女婿不孝了,然而這雒陽城裡,這樣的事情想來您也沒少做,便也體恤體恤我吧。”
“老……老夫乃大漢朝的大將軍,卻匈奴蠻夷千里,功勳斐然。敢問開朝以來,有哪一個人能夠做到我竇憲如此境地?!……即便,即便是前朝的衛青霍去病,又有何可瞻仰之處……唯有我竇憲……我竇憲將大漢朝的疆土……”
耿嶢眼睛微微瞇起。
“看來,您還在做著沙場春秋之夢。”
耿嶢有幾分可悲地望向竇憲,“功勳斐然?那又如何。你的功勳,越是護住了我大漢疆土,便越護不住你自己的命途。”
“只要……只要老夫站在誰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即便是帝王也奈何不了老夫……說到底,你們在雒陽城裡爭的什麼名,奪的什麼利,還不都是我竇憲一刀一箭拼殺而來……我竇憲護疆土百年平安,試問朝中誰,何以及我半分?!”
滿口的腥氣,肺腑裡攪這沙塵,他若有所覺,嘲諷一般地笑道:“老夫若無幾分手腕,如何保得住自己的性命。想當年,連先帝也奈何不了我……任由我長姐抱來那貴人之子。卻不想,竟然就斷送在那乳臭未乾的小娃娃手裡……”
耿嶢面色未改。
手無聲地握緊了刀刃。
“所謂的一身忠骨不過是奉承君主。老夫所做,對住的,乃我大漢泱泱之國!”竇憲望著耿嶢高高舉起的刀刃,面色無謂。
天色湛藍透亮。
一望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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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伉沒有想過,趕來這個毫不起眼的山坳小村之時,看到的會是如此景象。
並不是在邊疆禦敵,而是內政裡鬥,能夠演變成如此慘絕人寰的地步。他看清是竇家的兵馬後,立即命人一具一具屍體翻找,看看能不能找出竇憲的屍首。
然而翻了半盞茶的時間,沒有人見到竇大將軍。
驀然間,不知誰驚呼一句,指著一屋樑頂端的旗子。
劉肇轉眸而去,頓時整個人踉蹌,幾乎站立不穩。
錦旗繡著竇字,浸透著尚未乾涸的鮮血,在風中飄揚。
錦旗下,三顆頭顱鮮血淋漓地懸掛著。
不是別人。
正是竇憲,竇篤,竇景。
那可怖的場面,即便是尾隨的將士看了,也足以成爲其永久的夢靨。
劉伉雖爲竇憲莫名的戰亡而幸喜,卻也不由得爲如此觸目驚心的場面而大爲震動。
劉肇命人取下錦旗,湊近一看,的確是那三人的頭顱。其中竇憲的尚有面色,想來是死後不久,而竇篤竇景的,一看便是死了有些時辰了。
旁邊有人嘔吐起來。
劉肇目下一陣眩暈。
他命人先處理了滿山坳的殘骸,指尖依舊是冰涼刺骨的,幾乎毫無知覺。
竇憲,竇景,竇篤三人的人頭,竟然就懸掛在這個雒陽城外幾十裡開外的荒僻小鎮。
屹立於大漢朝,掌控這泱泱天下半壁之餘的竇家。
一直以來,侵奪皇權,長袖善舞,讓身爲君王的他只能遮蔽鋒芒,韜光養晦的舅父們。
開疆闢土,有史以來,讓國土面積擴張到史無前例的宏大的這位性情暴烈的竇家將軍。
以國戚之尊自居,這天底下,除了劉姓以外,最爲尊貴的氏族。
竟然就這般。
被血洗於荒外。
一旁傳來熙攘之聲,似是有幾分騷動。劉肇無心於其他,只能呆呆地伸出手觸摸著那一片錦旗。
然而騷動似是越來越大。千乘王前去,怒吼道:“鬧什麼鬧?!”
一個小兵上前來說:“大抵是附近村子裡的孩子,一身污垢,被嚇瘋了,如今正在那犯狂癥呢……”
“攆出去不就是了,連個孩子也解決不了?”千乘王氣勢凜然地訓斥道。
“可是,那孩子旁邊有個身手好的,我們……這……”小兵自知理虧,沒敢再說下去。千乘王一腳提在他胸口,驀然粗聲到:“廢物!現下這情況已經夠亂了,你還要添亂嗎?趕不走便幾棍子打死也就是了,這點眼力都沒有。非要叨擾到陛下面前然後等著被抄家嗎?!”
小兵唯唯諾諾這,忍著喉頭的腥氣,揉著青紫的胸口跌跌撞撞著退下。
劉肇伸出手觸摸了一下血色豔麗的旗桿,望著手指,眼眸裡有幾分鬆動的光。
——我一定會,首先守護我的親人。
指節下意識狠命一劃,黑褐的血痂沾附在指甲縫中。
“傳令,今日寅時千乘王圍困違令擅調兵馬回京的大將軍,竇郎中令,竇執金吾三人。令其革職待罪,遣返封地,永不召回。”
他沉著眸色,嘴脣卻意外地青白起來。
千乘王喏然後,他又猛然回頭叮囑:“今日在場之兵卒,均暗遣至邊關,補餉銀一年,十年內不得調遣回京。”
劉伉頓了下,問道:“陛下是怕太后娘娘……”
“今日之事,若是傳入雒陽城半個字,所有人——九族誅滅。”劉肇聲音裡多出幾分陰鬱,同時,又有些抑制不住的慌亂。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新浪微博就是我的筆名,覺得歡迎各位小天使私聊我討論劇情喲~
太久沒更,一次補多一些。
最近卡文卡得厲害,這些嚴重逆轉的情節卻總覺得描述不夠力度~
可能以後挑一個狀態好的日子來修文~~~
話外話忍不住說一些,其實也是微博裡小天使的提問讓我深入地思考過的問題。
其實竇歸荑和劉肇年紀此時雖然還小。但是他們兩位互相理解,包容,信任的方式,卻並不是幼稚。在我看來,兩位都是非常懂得如何去愛對方的那種人,可以自己忍受著一些東西,全然爲對方考慮,不糊輕易被誤會所隔離。
像這樣的兩個人,感覺上根本就很難誤會對方,即便是有誤會,化解起來也是易如反掌(多麼合適的一對,哭~)
總的來說,笛子本不是一個後媽的人。說道最終的矛盾點所在,那還是,竇歸荑是竇家的女兒。
這相當於給劉肇出了一個此生最難的題。
他嘗試著去解決,但是年紀尚輕的他,畢竟也不是不會判斷出錯的聖人,也不是覆手爲雨的天神。比如錯信某某某,還有某某某。於是就造成了一系列的悲劇。
其實笛子很心疼這裡面的每個孩紙,但是在最初構思的時候,最心疼的,還是我們的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