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內,鄭衆聽完急事請奏的言管隨使的話後,臉色陡然變了變,瞥了一眼堂上繼續執筆而繪的劉肇,不禁垂眸斟酌了一下話語,方纔上前,簡練地說了些話。
劉肇筆下一頓。
眼眸陡然暗沉。
“陛下,可如何是好,如今言官們還在等著宣人上堂呢。”鄭衆神情也頗爲糾結地說道,不過更多的,是揣測著身邊年輕君王的神色。
劉肇瞥了一眼筆下的畫。
遠處山水婉約,近景流水蜿蜒。唯有一株筆鋒頗有韻味的荑草,屹立於石後,身形婉柔卻透著堅韌。
畫嘛,著實是好畫。
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良久,說:“端和郡主貴體抱恙,不便入堂,如今正在太后殿裡休養,如有必要,便挪步前往太后所居的承明殿一趟吧。”聲音穩妥悠揚,聽不出喜怒。
然而聽到聖意的隨使,卻神色惶恐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應著,回去同大人慢慢商量。
待到隨使離開後,他伸出手摸了摸作畫的布帛,觸手細膩。鄭衆看著他,恭敬地垂頭行禮道:“陛下此畫極好,只是,大約少了一首題詞。奴才聽聞,端和郡主詩書滿腹,不若……”
“她極厭說謊之人。”劉肇輕輕地低喃,嘆息一般的聲音,“所以,她應該不會……撒謊吧。她應該相信,會有其他方法,可以救下那個她想要救下的人,對不對?”
鄭衆明白,他並不是在等自己回答他,於是緘口不言。陛下明明自己也在懷疑,卻故意將話說得那樣篤定。
一次兩次能夠用太后擋回去,那三次四次呢。
劉肇緩緩地捲起畫,淡然起身,說道:“此畫確是缺了題詞。”
鄭衆清了清嗓子,說道:“擺駕玉堂殿側殿。”
然而忽然,門外傳來幾聲嘈雜的聲音,鄭衆聽著不對勁,擡眼細看跨門而入的人,驚了一瞬竟是忘了禮法,直接說:“護衛夜行,爲何,爲何你……”
劉肇也擡眸,夜行劍眉微蹙,作揖行禮說道:“臣奉召覲見。”
奉召……奉誰的召?!
劉肇臉色猛然一變,夜行看著陛下身形似乎有半步踉蹌,瞬間也明白過什麼,陡然起身說道:“陛下未下詔令?那麼傳召之人……”
糟了,郡……郡主大人!
劉肇幾乎立下便飛奔而出大殿,門外的奴才嚇得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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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好像是挾持。”
歸荑看了看自己腰間的這隻手,再看向牢牢禁錮住自己的這隻手的主人,君騭,嘴角抽了一抽。
覺得自己好像都快要對這個人五叔荒唐的行徑見怪不怪了,此刻竟也是能如是淡定。
但是他帶著她,一開始是四處躲藏著前進,後來時不時地在屋頂間蹦來蹦去,這就有些駭人了。
偏偏他還總是跟掐準了時間一樣,好幾次在她即將尖叫出聲的剎那,迅速伸出另一隻手捂住她的嘴。
君騭笑了笑,在一處長廊外的灌木下停步蹲下,探尋了一下週圍的情況,才正視著歸荑,說:“我若不用這種方法帶你出來,你是絕對出不來的。”
“你的皇帝哥哥,你的太后姑母,不會讓你入堂審訊,到底大不了便是一紙畫押的否認供詞,那麼多心血還不盡是白費。”君騭看著她神色,想到她大概是沒聽懂,靜下心神聽了聽周圍的動靜。
確保了安全後,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說:“歸荑,我接下來說好的話,你聽清楚了。”
“現在的情況,是你的五叔叔在千里之外征戰沙場,根本管不了你那個青釉姐姐的死活,而你五叔叔留下用來給你青釉姐姐保命的朝月璧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你叔伯們一心算計想要置她於死地,和她一同被誣陷入獄的另一個人已經被屈打至死……”
死這個字,似乎給歸荑帶來了些許震動。
“你如果再不救她,下一個死的就是青釉了。”君騭認真地說道。
“怎麼做……我,我可以做什麼?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歸荑似乎有些慌亂,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君騭的手,君騭垂眸掃了一眼兩人交握的手,復而看向她,似笑非笑道:“這倒是你第一次這樣依賴我。”
歸荑抽回手,君騭目光爍然,說:“那麼,我問你兩個問題,第一,如果救下她的路子,是以將你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爲代價而開闢出來的,你願意嗎?”
沒有想到他這樣問,歸荑猶豫了一下。君騭細細觀察著她的反應,心裡卻是在感慨,原來她也是會猶豫的。
卻沒想到,猶豫過後,她語氣有些微弱地說:“救……救。”
她這句話回答得有幾分天真可愛,君騭不由得一笑,那笑意裡,竟是含著幾分溫暖。
“第二個問題……”
“我,我想問一下。”歸荑臉色有些蒼白,抓著君騭的袖子,打斷他的話,目光爍然地與他對視,“如果救下她的話,我……我有沒有可能,活下來……”
君騭嘴邊的笑意忽然凝注了,歸荑似乎更加害怕了幾分,目光瞥向一邊說道:“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我……我不想死啊……可是,可是青釉姐姐……”
這個……笨丫頭。
風吹拂著灌木,颯颯作響,日光投影下的斑駁光點映在兩個人身上。少年身形頎長,目光裡難得深邃溫柔地思索著什麼,盯著女孩閃爍不定的目光,輕輕伸出手。
將她,擁入了懷中。
君騭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緩緩鬆開她,然後恢復了漠然中帶著幾分慵懶的神色,斜睨著她說道:“不會死。救下她,你頂多受一些沒必要的苦楚,但是,不會死。”
女孩眼底的光芒一躍而起。
君騭斜睨著她的神色,背脊卻意外地一直僵硬著。
這個孩子,剛剛誤會了他的話,以爲要她救下青釉的意思,就是以命換命。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猶豫了。
爲了救下那樣毫無干系的人,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救下的,是曾經動過念頭要殺死自己的人。
在五侯爺府邸的時候,君騭看到過那樣的眼神,青釉眼底,苦苦壓抑著的,無盡的憎恨。
他知道,青釉曾經想要殺死這個孩子,如果當時不是他在場,那個女人很有可能已經這麼做了。
已經在心裡和自己說過很多次,這個孩子只不過是自己一張保命符而已。但是此刻,他卻深深地看著她。
表面上看,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幫助她,救下她的命。可實際上,他也不過是在打著利用她的算盤。但至少這個孩子,確實真的救下了他的命。
那一日被追殺,氣息奄奄,如果不是她傻,他可能早已一命嗚呼。
那一日挽金閣,他步步爲營,如果不是她傻,他不可能能夠在竇府安置出一席之地,以竇家爲奴的方式躲開雒陽城裡城外鄧家人天羅地網的追殺。
而他對青釉的陷害,也讓他成功地擺脫了奴才的身份,竇南箏承諾他,提拔他作爲竇府的門客。可竇南箏卻不知道,他那以讓竇家作爲把柄將漏網之魚一網打盡的“供詞”,同時也成爲讓青釉,這個梁氏孤女死裡逃生的,唯一的希冀。
然而,她生死勝敗,她一念之間。
“第二。”不知爲何,君騭忽然不願再與她對視,只是側過臉用餘光瞥著她的神情,說,“如果一個謊言,能夠救下一條人命。這樣的謊,你可願圓?”
歸荑怔忪。
她依舊握著的他的衣袖的手,忽然鬆開,手無力垂下。
“還記得那一日鬧市上,你賭棋之事嗎?”君騭輕輕說道,回過頭,盯著她有些逃避的眼神,說,“你只要覺得你是對的,用什麼手段,又有什麼重要?只要最後能夠達成那個目的,即便是依靠謊言,又有何所謂?”
“既然青釉姐姐是無罪的,那麼真相到最後一定會……”歸荑急急地反駁。
“那一日。”君騭氣定神閒地打斷她,“你同樣也是佔盡了理。”
“這樣和你說,假若回到那一日,你是願意被那人定罪入獄苦苦地受盡折磨來等待那早已是珠胎暗結的兩個人某一日忽然良心發現給你一個所謂的公道,還是願意拿出腰牌,以權力相壓的方式來讓惡人終有惡報?”
歸荑的臉色有些蒼白。
“我不相信你。”歸荑陡然站了起來,聲音有些高揚,眼眶紅紅的,說,“我纔不要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我去求表皇兄,我纔不要聽你胡言亂語。”
說完就像是要走的樣子。
那個人,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一定能夠想出兩全之法。她信她的表皇兄,她纔不要相信他。
“不信我的話,青釉會死。”君騭站了起來,目光凜冽如寒冰,說,“你還小,很多東西不明白。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的表皇兄,你的皇姑母,包括你在雒陽城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看上去那樣簡單。”
歸荑腳步頓了一下,忽然加快了向前走的步伐。
“要我告訴你,現在你回去的話,會發生什麼嗎?”君騭依舊站在原地,目光更加森冷,說,“你會被軟禁,對外會聲稱你重病無法接受審訊,然後提供出一份由竇家人擬好的冠冕堂皇的供詞,供詞裡的每一句話都足以讓你的青釉姐姐被凌遲處死,當然,最後她的結局,也是如此。”
“沒有人會把青釉的死訊傳到千里之外,三個月後你的五叔叔回來的時候,卻連她的屍首都見不到了。甚至連她真正的死因都無法得知,自然也想象不到那刀子一刀一刀割下皮肉是怎樣的苦痛。”
歸荑的腳步終於頓住。
“究竟要信誰,是你自己的選擇。但是我必須和你說,等到你被軟禁的那一刻起,也就意味著我再也沒有辦法救下青釉。”君騭神情斂去了最初的慵懶,多了幾分冰霜的凜冽刺骨。
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君騭看到了她的手在顫抖。
他微微瞇起眼。
似乎,肩膀也在抖動。
周邊出現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的侍衛靠近巡視的嘈雜聲聲音越來越近。
君騭疾步向前一把撈起她的腰,夾在手臂與腰之間猛然一跳,跳上屋樑,看著侍衛巡視過原來他們躲避的地方,稍稍鬆一口氣。
回過頭,卻發現她正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抑制著自己哭出聲音。
意料之外,君騭伸出手,撫摸上她的臉。
他的手很冷,冷得她一顫。就好似在冰水裡浸泡過後剛剛拎出來似的,清冷無情的觸感。
但是他的動作卻無比輕柔。
他看著她,輕輕說道:“竇歸荑。”
那是他第一次那樣正經的叫她的名字,以往,他都是叫她小丫頭什麼的。
“我君騭從來沒有欠過誰什麼,你是第二個。”她眼淚似乎已經被擦乾,但君騭的手沒有收回,依舊定格在她臉上,“雖說幾分算計,幾分機遇,但你救了我,便是救了。”
他迅速起身,猛然一跳,歸荑張口便悽慘地尖叫出聲。
風凜冽地從耳邊呼嘯而過。
很意外,這一次沒有手及時地堵住她的嘴,而她在發現自己大叫後,卻自覺地猛然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歸荑心中卻陡然生出幾分異樣的感覺。似乎一直以來對這個人無比的討厭,現在,減輕了那麼……一點點。
沒有依據的,歸荑開始覺得,這個人並沒有最初見到的那麼陰險毒辣,自私無情。
他忍俊不禁地垂眸一瞥。
看她這個樣子,想必已經在心中有了計較。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呀,男二又粗現了,拉他出來溜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