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撕裂了,血色印出,劉肇蹙眉,將她安置在牀上,翻身而上,以腿制住她掙扎的腿部,一隻手扣住她的肩膀將她壓住,另一隻手猛地拽下牀帳處的束帶,反身迅速地捆住了她的腳踝。
他壓住她的肩膀:“別動。”
傷口會崩裂。
“草菅人命,構陷忠良……這樣的官,竟然是朝廷命官,這樣的君,竟然是當朝聖上!”她更加大力地扭動著,卻依舊逃脫不了他的禁錮。劉肇嘴角微收,深邃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的眸,聽著她刺耳的話,面色未改,“國本何在?!朝堂何存?!……你,你放開!……”
他輕輕開口道:“歸荑,你可還記得,朕問過你,何謂君王。”
扶桑力盡了,大口喘著氣,斜目而凌厲,卻有幾分虛弱地望著劉肇。
何時問過,這樣的事情。
“八年前,你不懂。七年前,你依舊不懂。”劉肇緩緩閉上眼,復而睜開,“如今,你可懂?”
她癱了半會子,猛地翻過身,就著他的手狠狠地要了下去,口齒鹹腥,卻不鬆開。
他一動不動。
良久,他移開了目光。
“朕倒是盼著,你一輩子都不懂。”他的嗓音,若冰湖之寒。
聽著他此時的聲音,她心中略一緊,竟是緩緩地鬆開了牙關。
眼風掃過他的神情,看著他深邃安和的眼眸,如同一片無底的深潭,透著冰冷而暗黑的光。但是,爲什麼,她彷彿從這種漆黑裡,看到了無盡的哀涼。
這個人。
一瞬間地晃神後,她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
劉肇看著她的眸。
伸出手,想要觸摸她,她生生別開頭,他手再覆上她肩胛,指尖卻禁不住稍使暗勁,嘆息一般說道:“是朕輸了。”
“你恨朕。”他鬆開她的雙肩,緩緩起身,和她保持了一小段距離。
“是不是?”
扶桑感受著肩胛處微微的疼痛,眉頭一絲絲蹙起。
劉肇看著她毫不動容的神色,靜默地凝視了極久。久到,她竟覺得他已凝成石雕。
手指,終歸一點點鬆開。
“迫害忠將,罔顧王法……那麼陛下所承載的恨,又豈會是這一點,泱泱天下子民之心,都必會……”
“朕……”劉肇伸出手,緩緩蒙上她的眼。
湊在她耳邊。
“並不後悔。”
扶桑眼前一片黑暗,卻只聽到他在耳旁晦暗的呢喃,聲音幾分沙啞:“如若說,一定會是如此。朕,不後悔。”
他不爭,便護不住的命。爭,便留不住她的心。
她感覺到脣上一涼,剎那間呼吸靜止。
卻只是片刻的停留。
“風更雨漏盡,悽悽敗萋萋。”
他鬆開了縛住她眼眸的手,嘴角些許的笑意,卻讓她看得如同心頭被一根細細的線勒住,越扯越緊。
“你提的詩,原是此意。”
剎那間,扶桑腦海中閃過女孩提筆,畫卷下落下最後一個萋字,回眸,衝著少年莞爾的景象。
手,猛地抵上頭部,指尖禁不住地用力。
然而,腦中卻又只剩下一片虛無。
良久,她深深地思索著。
驀然,緊緊地拽住他的衣袖。
劉肇背脊一僵硬,回過頭去看著她,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某種光,卻被她一句話瞬間澆滅。
“竇南箏呢……”
她的眼眸,變得銳利而危險。
“竇南箏,在哪裡?!”
“歸荑,你相信朕,此事自是會……”
她拽著衣袖的手猛地一揮,劉肇不敢牽扯她,順著幾斤踉蹌地近了半步。
“真是可笑……”
她的眼,從未如此陌生。
“陛下方纔是說,要我相信陛下嗎?”
-
雒陽城外。天梧寺。
“修林師太。人此生守住的孽太多,是沒有機會來世償還的,九泉之下,必將受煉獄焚燒之苦。”竇南箏緩緩地抽出刀來,“所以,即便是死了,也是不能解脫的。”
“既然此孽,非你所造。你又何苦咬口不放呢。”
曾法號修林的女尼卻只是默默地,繼續搗鼓著柴火,輕聲說道:“該說的,老尼都已經說了。施主如若不信,又何必多問。便是問了,老尼也只得這幾句實話。”
竇南箏眼眸微微瞇起。
“你受當年清河王妃耿氏指示,下藥殘害清河王側妃,至其暴斃。單單憑這一點你便不可能活著,爲何,清河王妃卻久久未滅你口?”竇南箏的刀尖,穩穩指著她的脖頸,“我只是想要知道,你能夠活下來的理由。”
“你沒有被滅口的理由,是你身上還有著不能失去的利用價值,還是說,你當初,用什麼,和誰——交換了你茍活的性命?”
修林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
“你本是清河王妃的心腹。她既利用你下藥,想必你身上必無她可利用之值,也並無什麼,可同她協商的把柄。亦或者,你是在下毒害死清河王側妃西絨後,爲了保命,又做了什麼事,是不是?”
修林搗鼓柴火的手,終歸一頓。
噼啪。
火堆裡猛地發出爆聲,一切陷入駭人的寂靜。
“副將大人能夠問出這樣的話,想必,是已經知道了一些事吧。”
不再以施主相稱,這一聲副將喊得穩穩當當,修林微微側過頭,眼風清冷:“不知副將,如今是誰的左右手。”
竇南箏的刀收回些許,她湊近了修林,沉聲說道:“對側妃西絨,本將還存有疑慮。但是你,本將的確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
“當年你原本是在這清冷寺中,唯一不對失寵側妃西絨冷眼相待之人。你們惺惺相惜,本已是莫逆之交。清河王妃耿氏以你親子要挾與你,你纔不得不迫害與她……”竇南箏娓娓道來的時候,修林的眼中,原先冷鐵一般眸色裡,恍若裂出一痕縫隙。
竇南箏精準地捕捉到那一絲裂縫,話語如同一根硬釘一寸寸釘入,試圖撬開她所欲探知的不爲人知的真相。
“本將是誰的左右手又有何想幹,如若你所隱瞞的,終有一日會現世於衆人,那麼……”
“對,既然副將大人已經知道了苗頭。想必就算不是您,終歸,也是接踵而至的人要來尋老尼了。那麼,老尼只問副將一句話,答了此話,老尼,便也可以做出抉擇。”
“什麼話?”
修林的眼眸,一點點擡起。
“副將大人,如今是以竇氏舊人的身份問我,還是耿氏之妻?”
竇南箏的眼眸一點點瞇起。
修林的嘴角微微勾起,如今的眼眸,竟是如同羅剎一般詭譎。
“如今的您,應該比誰都要清楚吧,那麼多年以來,清河王劉慶的韜光養晦,而爲其利爪的耿家,十數年來,暗地裡又是作了多少孽。包括當年的竇家,究竟是怎麼一朝覆滅,副將大人,這七年來,看清楚這些,是不是夜不能寐。”
竇南箏神色未變,但是,眼底的光卻漸漸灰暗。
“老尼只是想要知道,您查這些的緣由。是想要耿家爲此付出代價,還是想要,爲耿家謀求後路。”修林嘴角微微勾起,“這樣的話,老尼便可以做出選擇。是告訴您之後再去地下面見西絨,還是,吞下所有的秘密,直赴黃泉。”
竇南箏面色錚錚,握著刀柄的手收攏,指節泛青。
她微微揚起下巴。
“竇氏舊人。”
將刀緩緩插回刀鞘。
“我是,竇氏舊人。”
-
清河王府。
一人獨下的青白二色玉棋局旁,落子人如今卻已然毫無興致。
劉慶望著手中素白的布帛上寫的,面色再不似往日裡的悠然自得,眼裡寒光乍現。
“她現在在哪?”劉慶側過身去,餘光瞥著身後的黑衣人。
“天梧寺中。”
“不要再管鄧府那頭,集所有暗探,記住,只要勿將此事牽扯到天梧寺,餘下之地,皆可截殺。”清河王劉慶眼光銳利如刀,兇狠之色如狼似虎,鬼魅一般的凜冽之風縈繞身側。
“現今,諸事皆可放……”
“且先誅殺竇氏南箏!”
黑衣人領命而去。幾道黑影隨之略過。
清河王手中的青色棋子,被緊握成拳的手碾成碎渣,隱有血色從指縫間滲出。
竇南箏。
好一個竇南箏!
-
“駕!!”
雒陽城外二十里,一匹通體雪白,額前赤色瓔珞的白馬疾風之勢往前,馬蹄下滾滾煙塵騰起,猶如騰雲駕霧一般。
“九風,乖孩子,快些……再快一些好嗎……”竇南箏手握著繮繩,再將身子下傾些,沉聲說道。
她的手心,滿是濡溼,連額角都微微沁著汗。
舔了舔乾燥的脣,她猛地又用力抽了一鞭。
不足小半個時辰,她便如風一般掠過雒陽城門,直奔耿府而去,撞翻了好幾處小攤販。
到了,就快到了!
她心如擂鼓一般,拐過最後一個拐角,卻猛地一愣。
馬嘶鳴聲響徹天際,一襲暗衫的女子呆呆立在街角一側,看著再熟悉不過的耿府高高掛起的正紅燈籠和耀眼的赤色綢花。
耿嶢,穿著墨底赤紋的喜服,佇立在耿府門口,如同一棵青松一般。
衆人簇擁道賀。
鞭炮聲刺耳。
竇南箏猛地,有些不明白現下這一副場景是何意。
如同一場夢境。
蓋著紅布頭的女孩,被牽引著下了轎攆,牽過另一頭的紅綢。
“好生氣派,不愧是國公家千金和耿將軍之子的大婚……”
“嗨,你這就不知道了吧。這耿家長子先前那夫人娶得纔是氣派。那會子,國戚竇大將軍的獨女啊,哪裡是現在的這國公府可比擬……”
周圍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嘈雜無比。
她猛地,覺得心血哽喉。猛地又是一抽鞭子。
“耿……”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嘶啦——
馬身猛地一跌,她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當下。
幾個滾身後,她心如刀絞地回過頭。
九風的一雙前足,被生生砍下,滾在她的身側,血濺了一地,九風痛苦地嘶鳴兩聲,眼角噙淚,跪跌在了地上。
“九風……九風!”她猛地撲到它面前,抱住了它的額頭,撫摸著它,看著汩汩流血的前足,她幾分無措,四處張望,周圍人潮混雜,卻根本看不出什麼詭譎之處。
十三歲那年,竇憲牽過尚且算馬犢子的九風給她,她猶然記得那一日陽光刺眼,雪白的汗血馬駒幾乎是一眼便入了她的心。她笑得那般開懷,緊緊的抱著它,爲它戴上赤色護額,,摸著它:“九風,此後,你便是九風。”
“我會帶著你上戰場,護國保家,九風,有我在,你什麼也不用怕。你和我,都一定要變得足夠強大。”
十數年來,陪著她歷經刀鋒劍雨的九風。
唰唰唰——
竇南箏猛地赤手扣下一枚暗器,另外兩枚卻避躲不及,一枚刮過她的手臂,一枚直直地整個穿透過九風的脖子。
鮮血染紅了它雪白的皮毛。
竇南箏用扣住的暗器幾乎是同時反向回擲,可怖的是,卻沒有任何被擊中的聲音。
竇南箏看著已經開始抽搐的九風,心痛得難以自持,她撫摸著它的頭,指尖顫抖。
這一次是絕頂的暗殺者,和以往的,完全不同。
清河王得知消息,果真是雷霆之勢。
對不起,九風,終歸,是我連累了你。
“早知道,會這樣死在這雒陽城的詭謀算計裡,還不若疆場拼殺,馬革裹屍來得痛快,是不是?”她極盡溫柔地抱住了九風,回過頭,透過隱約的人羣,卻看不到一身喜服的耿嶢。
周圍的幾個人用異樣的眼色盯著她和九風看,但人羣越來越多,漸漸地,愈加熙攘。
她觸摸著九風粘稠的血,染血的指尖輕輕擦去眼角的淚。
九風嘶啞而無力地一聲低鳴。
“我不疼。”她愈加用力地抱住它,“我一點也不疼。我可是竇南箏啊,怎麼會怕疼。九風……我不會有事的。”
可是你。
九風又低低地嘶鳴一聲。
“就算是在這種地方,就算是……這樣死去,你依然是我竇南箏最引以爲傲的疆國戰馬……”
“守大漢朝百年不爲外敵所侵,父親大人最初的願望,亦是南箏一生所求。九風,卻從不曾想,一切的最終的結局竟是在這沼泥一般的皇城裡淪陷掙扎。”
九風緩緩地閉上眼。
“不管了……我也,什麼都不管了……”
竇南箏眼角落下了一顆淚。
“大概這就是,人世間一切不盡如人意的哀涼。”
緩緩放下已經沒有氣息的九風。
竇南箏抽刀割下一片衣襟,緩緩扎住受傷的手臂。
沒有關係。
她是誰。她可是竇南箏。
不論是怎樣的境況下,都能夠承受一切的。即使面對強悍的匈奴人人,都可臨危不懼找到致命點。
清河王劉慶,手中最緊要的一枚棋子,押得最重的一個賭注。
也不過就是,一個絕不會背叛自己的耿家。
她徐徐起身,剛擡步,猛地感受到寒氣逼人直直從身後的人羣中襲來。
避躲不及,她險險地側身,刀身劃破她的衣角,另一頭,卻正面迎上一把冰冷的利刃。
嗤——
手握緊了利刃,阻止它進一步深入,但貫穿腹部的刀尖鮮血一滴滴落下。
她猛地甩開刀,反手一揮推開兩步,足尖輕旋,淺淺割到那人的喉嚨,一絲鮮血滲出。
捂著腹部的傷口,她感受到了若有若無的目光。
耿嶢。
她看向了遠遠地,耿府外的耿嶢。
兩人的視線,剎那間交匯。
救我……救我!
她從沒有哪一瞬間,像此時此刻那樣急切。
從她十四歲上戰場那一刻起,她從不畏懼生死之事。但是,偏偏就是現在,她絕對——不可以就這樣死!
然而他的胸前的綢花,如同她指縫間汩汩涌出的鮮血一般妖冶。她踉蹌了一小步,聽著越加聒噪的爆鳴之聲,人們恍若無事的談笑聲。
這世間的一切,竟是這般嘈雜而冰冷。
耿嶢,卻在掃過她一眼後,淡淡地移開了目光。
他將目光,移到了另一側,漸行漸近的八人花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