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羣熙熙攘攘。
君騭立於挽金閣頂樓扶欄之上,雙手互掏袖,神情淡漠地看著底下鼠鳥大小一般的來往人羣。
他的眼眸深邃而冰冷,輕抿的嘴透著凜冽的氣息。
那一場大火裡,青釉死去了,一切似乎迴歸了平靜。
然而,那一日五侯爺的府邸裡,彷彿還能聞到幾個月前大火的焦味。救下青釉的風若,也就是當年樑大貴人身邊的心腹,金姑姑,輕輕淺淺的幾句話,竟然讓他開始如此躁動不安。
——“你知道的吧。當年,樑家是被冤枉的。”
當然知道。可是,那又如何。
君騭的眼睛微微瞇起。
——“可被冤枉又如何,以如今竇家的盛勢,哪裡還用得著怕一個已經幾乎滅門的氏族?”
不管怎麼樣,都已經不關我的事情了。
君騭袖中的手卻緩緩握緊。
十三年前大火坍塌時,那個女人擡眸望向他的眼神……
猛然間,他狠狠一個拳頭砸在紅漆的木柱上:“該死!”
——“爲什麼呢?你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嗎?爲什麼,我當年尋尋覓覓,也決不放棄尋找二小姐。爲什麼,你的孃親,一定要罔顧你的生死,帶著小公子亡命天涯?”
——“樑家的血脈,有必須要延續下去的理由啊。”
什麼理由。
究竟是什麼理由,可以讓那個十月懷胎生下他的女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放棄他的生命來爲另一個孩子尋求一丁點生存的可能。
這世上,哪裡有什麼人是必須活下來,而什麼人是必須去死的道理?!
他緊緊地咬著牙。
絕不原諒,無論是什麼樣的原因,絕不原諒。
雖然在心中這樣堅定地想著,但是潛意識裡,風若的話卻總是若有若無地在耳邊飄蕩著。
——“你可知道,鳳憐花影圖這樣東西。”
——“你的孃親因爲持有它,纔會被竇家的人追殺。”
身後似乎有幾分異響。
他身形微動,餘光向側面瞥著,沉聲道:“找到了嗎?”
“知道了餘黨的大概位置,但是,聽說小公子從五日前就已經不在該處,行蹤杳然。”黑衣人擡眸,說,“他怎麼可能在雒陽城裡藏得住,想必,是避風頭去了。”
五日前。竇棧,是四日前死的。
不是巧合。
單單憑他,勢單力孤,別說殺死竇棧,連在雒陽城中尋立錐之地都尋不到。
雒陽城裡,一定有內應。會是誰呢,看樣子,風若所說的秘密,也許對於有些人來說並不是秘密。
風憐花影圖,究竟是什麼東西?
思緒凌亂,風若不願將事情說透,大約也是知道憑她一面之詞,他決計不會相信。
此事,還是要找到樑禪。他是樑家嫡子,一定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
“不惜任何代價,找到樑禪。但是注意,切莫讓竇家人發現我們的動靜。在我清楚所有事情因由之前,樑家的最後一脈,必須活著。”君騭壓低聲音,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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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淅瀝。
溫室殿內。
有太監急急忙忙地進來跪拜,垂著眼不敢看陛下,有些慌張地說道:“陛下,太后娘娘在金華殿偏殿大怒,情形似乎頗爲不好……”
劉肇略一皺眉:“爲何而怒?”
再一細想,猛然站起身來。
來不及更衣襬駕,他匆匆然直奔金華殿而去。卻依舊不曾想到,還未踏入殿中,就聽到嘶啞著不哽咽而出的聲音。
“我錯了,皇姑母是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竇歸荑哭得悽慘,一旁的內侍緊緊地扣住她,讓她不能朝前奔,她淚一滴滴砸在地板上,眼睜睜地看著尋秋嘴邊溢出越來越多的鮮血,無助地搖著頭,喊道:“尋秋姐姐……不要……”
板子還是重重地砸在尋秋的身上,未有絲毫停頓。
“你身份貴重,不能重罰。可是主子做錯了事,奴婢一干自然是以死抵罪的。”太后娘娘淡淡地說道,“所以,不要自以爲是地去做蠢事。”
一年前,她剛剛來到雒陽城的時候,就是尋秋伺候著她。
整整一年,尋秋就如同她的姐姐一般。
可是如今,她臉色蒼白,每一次板子落下,她還會痙攣一下。竇歸荑無法想象那是多疼,她從未想過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錯了,我保證再也不自作主張,皇姑母,你那樣慈祥的人,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她真的會死的,真的會啊!!”竇歸荑全身顫抖著,顧不得手上的傷口,猛然間一股勁掙脫,卻又很快被再次抓住。
“哀家就是要她死。”太后娘娘面無表情,“哀家是你的皇姑母,也是一國太后。無論誰的命,哀家一句話,都可以結果。”
尋秋又嘔出一大口血。
竇歸荑幾乎崩潰。
“爲什麼……我不明白,爲什麼?!”爲什麼可以這樣輕賤人的性命,尋秋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這樣被活活打死。
這是她難以承受的狀況。
只覺得那吐出的血似乎是染紅了她的整個世界,那板子似乎落得很慢,但是每一下砸下去,都重重地砸在她心窩裡,一下一下,疼到麻痹。
不該是這樣的,她的親人們,她在扶風平陵的時候,緊張地期待著即將見到的親人們,爲什麼會是這樣的人。
那麼耀目華貴的雒陽城,似乎並不是想象中那麼美麗。
一瞬間,她似乎覺得這只是一場夢。
醒來後,她一定還在扶風平陵的小屋中。所謂的雒陽城,不過是她浮雲過眼的一場荒誕的夢境。
然而在陷入黑暗前的一瞬間,她看到了大步朝著她跨來的劉肇。
那樣焦急的面容,薄脣一張一合,似是在喊著她的名。
那麼,這個人,也是夢嗎。
-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日後的晌午。雲姑姑正撐著腦袋守在她牀邊,剎那間竇歸荑的腦子是懵懂的,過了好一會,思路漸漸清晰了起來。
舊事也一幕幕開始浮現。
是……夢魘嗎?
她擡起手,驀然間卻覺得雙手一陣刺痛,擡起一看,裹著厚厚的布帛。
瞳孔猛然一縮。
雲姑姑被她的動作震醒,擡眸,眼底閃過欣喜,表面上卻並沒有太大的動作,反而溫柔的摸著她的額頭,問:“醒了?想要吃什麼,告訴雲姑姑。”
“嗯,我……尋秋在嗎,我想要喝她沏的果茶……”竇歸荑似是有些怔忪地喃喃道,目光有些空洞。
雲姑姑神色一僵。
歸荑的心,隨著那臉色的凝固,也凝結成了冰霜。
“她……是不是傷得很重?我……我要去看看她……”歸荑掀開被子,卻一陣力虛。雲姑姑阻止了她,嘆了口氣。
雲姑姑重新幫她掖好被子,說:“小姐,你知道的,尋秋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竇歸荑沉默良久。
對於這樣異常安靜的歸荑,雲姑姑顯得有些束手無策。她寧願她活潑搗蛋,四處闖禍,也不願看她如此蒼白沉靜的模樣。
門被叩響三聲,有奴婢端來清粥,然後退下。
“雲姑姑,你知道我夢見誰了嗎?”
“嗯?”
歸荑輕輕擡起頭,眼眸卻似乎分外清明:“我夢見青釉姐姐了。”
“故侯爺夫人?”雲姑姑端起粥,舀起一勺吹了吹,說道,“真是難得,你竟然夢見了她。”
“她也許不能算是五叔叔的妻子。因爲,她姓樑。”竇歸荑話音未落,雲姑姑手中的粥碗驀然間跌碎。
哐當——
“她姓樑?她是樑家人?!”雲姑姑反應激烈,猛然間扶著歸荑的肩膀,說:“她有沒有對你做什麼?小姐,你如何知道她是樑家人?侯爺可知道?大將軍可知道?!”
歸荑神色有異,懷疑地盯著雲姑姑,說:“五叔叔知道,伯父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爲什麼她是樑家的人,你就要如此緊張?”
“樑家和我們竇家素日裡怨懟頗多,你……”雲姑姑似乎說話頗有幾分斟酌,歸荑猛然間想到了青釉臨死前蒼涼絕望的笑意,卻是那麼溫柔。
“是怨懟,還是深仇?”歸荑看著雲姑姑,說,“告訴我,樑家和竇家,到底有怎麼樣的過節?那件事情,真的是我們陷害了樑家才導致其家破人亡嗎?”
雲姑姑驀然間不語了。
竇歸荑驀然想起了鄧綏對她說過的話,青釉姐姐的事情,和朝月璧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若是要查證,還得從朝月璧下手。
“你從哪裡聽來這些胡話,不過只是舊日裡朝堂上政見有些不一罷了……”
“朝月璧裡的秘密,我都知道哦。”竇歸荑垂下眼眸,決定開始套雲姑姑的話。
果然,雲姑姑神色再次大變。
“是那樣深的仇恨,雲姑姑,如果我以後再遇見樑家的人,應該怎麼辦呢?”竇歸荑的話,讓雲姑姑瞬間毛骨悚然。
“當然是要遠遠避開,若是讓他知道大將軍和四侯爺當年僞造文書陷害,他們決計不會放過你的。況且當年樑貴人的嫡親兄長一家,還是四侯爺親兵圍剿,小姐,你生性純良,這些沾血的事情你不懂,所以以後再也不要……”
竇歸荑猛然間,覺得五臟六腑驀然絞痛起來。
“唔——”
她捂著胸口,似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爹爹……
她的爹爹……
是殺死青釉姐姐父母的那個人。
可是爹爹的手是那樣修長白皙,能夠畫出那樣絕好的畫來,會溫柔地抱著她,舉高她,喊著她丫頭,說她是他這一生裡再也尋不到的珍寶。
那麼溫柔善良的爹爹,和大伯一起合謀,陷害樑家以至其家破人亡,全族盡滅?
喝完一碗粥,待到雲姑姑掩門而出的時候,竇歸荑忍著全身的無力痠痛,起身,穿上一件外掛再加一片披風就急匆匆地出門而去。
在雒陽城門口,她拿著身上的東珠墜子換了些銀兩,僱了車,前往洛陽城郊外三十里的那個舊城隍廟。
青姐姐的墓地在那附近。
她必須,去那裡磕頭謝罪。
然而走到墓地附近,她卻有些膽怯。一瞬間覺得,或許她連跪拜青姐姐的資格都沒有。
爹爹他,犯下的是那樣深重的罪孽啊。她如何有面目出現在青釉姐姐的墓碑前,斟酒磕頭呢?
躊躇了一瞬後,她還是決定擡步向前。
然而,當隔著層層草木發現墓碑前似乎有一個頎長的身影時,她愣了一愣。
難道是君騭?
繞到墓碑前,卻又發現空空如也。
她想著,大約是最近神智有些恍惚了。
然而,有什麼東西反射的光芒一瞬間掃過她的眼眸。她錯愕地低頭,看到不知何時,一柄冰冷的長劍已然擱置在自己脖子上。
她緩緩側過頭,長劍卻逼近半寸,剛剛好抵在她脖子上,讓她再不敢動分毫。
陌生裡,又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是誰?”
竇歸荑忽然全身冰冷,指尖顫抖起來,額頭上有冷汗透出。
她記得那個聲音。
身後的人是。
樑禪。
荒舊的山丘側,雜草叢生,灌木卻蔥鬱。簡陋的墓碑前,站在前方的女孩呆立,眼眸瞪大,而身後少年神色狐疑,執劍擱置在女孩的脖子上。
時間似乎,在此刻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