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建初七年八月。雒陽城。
還未至卯時，天僅是微亮，街道上卻依舊有不少行人商販走動。也有些許馬車駛過。雒陽城無論何時都不曾寂靜。
不久前，皇儲之位易主，廢太子劉慶年方四歲，而新的一國之儲年方三歲，單名肇。廢太子劉慶之母因犯下忤逆之罪自殺於內(nèi)宮，也牽連到了當(dāng)時的太子劉慶，其太子之位才被廢去。而新任太子劉肇，雖非長子，卻爲(wèi)嫡子，乃當(dāng)今竇皇后所生。
雒陽城中，風(fēng)雲(yún)突變，也不過是轉(zhuǎn)瞬之間。
一輛馬車正在道路上緩緩行駛，馬車前垂著三層薄簾，一層珠簾。四角皆掛有湖綠色流蘇，隨著風(fēng)輕輕飄揚(yáng)。四馬拉一車，原本可以更快得多，可此馬車就是這般緩慢，行勢倒是極爲(wèi)平穩(wěn)。
簾子內(nèi)坐著兩名女子和一名男子。坐在馬車中間的女子一位打衣著素淨(jìng)，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將頭髮挽起，可她面容姣好，眉目如畫。一雙靜謐的眼眸中不知在思考著什麼，如同未有波瀾的湖面一般幽深。她的肚子隆起，已經(jīng)身懷六甲了。
坐在她旁邊的男子正是竇皇后之弟竇甯，穿著也未見華麗，可一身器宇軒昂，玉樹臨風(fēng)。且眉目裡有難掩的貴氣。他微微側(cè)目，左手覆上她的右手，說道：“這一番離開，我們，便再不回這雒陽城了，可好？”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眼中迸射出的卻似是長久黑夜後的第一縷曙光。
如同水墨潑灑的遠(yuǎn)山雲(yún)翳一般氣質(zhì)出塵的男子，眉目間是難得一見的溫潤。
中間那女子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倒是一旁似是侍女的少女忽的說道：“侯爺，爲(wèi)何……雲(yún)嵐還是不解，如今竇家形勢大好，四皇子也成了太子，可您卻……”
“阿雲(yún)，你不甘嗎？”女子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看向侍女：“放棄掉這些，你會不甘嗎？”
侍女看了看女子，鄭重?fù)u了搖頭，一字一句說道：“小姐去哪，雲(yún)嵐便跟到哪兒。”
“如今天下既定，四皇子也成了太子殿下。竇家，已經(jīng)是這天下除了帝家劉氏以外，最尊貴的家族，不再有變數(shù)。而我們，也終於可以過上想要的日子。”他嘴角微微揚(yáng)起。倏然，他頭微微一側(cè)，辨認(rèn)後說道：“有人。”
果然，一小會兒聽見馬蹄急急，口中還不斷喊著：“四哥……四哥！”馬車停了下來，從後面追來的不過是一個年方十一的少年。
他追上了，忽然跳下馬來，二話不說行了一個大禮，雖是極力忍著，眼眶卻紅了：“四哥決心既下，我自是不會挽留。只是南箏呢，你們，難道真的要丟下南箏一人在雒陽不管不顧嗎？”
少年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一咬牙：“四嫂如今懷的是骨肉，難道，南箏就不是你們的親生骨肉嗎？”
彷彿是說到了痛處，女子的眼淚倏然就落了下來。
見狀，竇甯眉頭微微蹙起，也是嘆道：“南箏的性子，像他伯伯。她雖才七歲，可自幼也是和她大伯親，如今我們要走，也是她執(zhí)意要留下的。我們，不想強(qiáng)迫她。”
“箏兒……”女子一聲叫喚，卻半晌沒說出話來，良久才道：“罷了，她亦有她自己的人生，爲(wèi)人父母，到底也不能夠決定她的一生。”
“那，”少年似是有些急，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什麼延緩他們離開的理由，苦思冥想了一陣後，一個跺腳：“四嫂現(xiàn)在還身子不便呢，爲(wèi)何不等小侄兒出生後再行離開？”
女子撫了撫自己的隆起的腹部，竇甯也終於面色緩和。肚子裡即將到來的小生命，是他們現(xiàn)在最大的希冀了。
“不了，”竇甯面色淡遠(yuǎn)，似是在構(gòu)想著什麼：“我希望這個孩子，從出生起，一直到他老去，死去，都不會和雒陽城有任何關(guān)係。若他爲(wèi)男兒，我會教他習(xí)武，唸書，作畫。若她爲(wèi)女兒，夫人會教她吹笛，彈琴，歌賦……”
“雒陽城表面繁華似錦，可底下東西盤根錯節(jié)。”竇甯的眼眸陡然變得幽深如潭水，但當(dāng)目光轉(zhuǎn)向她的肚子時，變得緩和如春日：“所以這一次，是真的要離開。”
少年一直緊緊攥著的拳頭隱藏在袖子裡，此刻，無奈的緩緩鬆開。
“一定要走嗎，那，孩子的名字呢……南箏的名字是大哥起的，這個孩子的名字……”少年忽然說訥訥道。
“已經(jīng)想好了。”竇甯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頭：“五弟啊，如果說有什麼需要你做的，那就是照顧好南箏。這也是我和你四嫂最大的，唯一的牽掛了。”
“嗯。那，如果是男孩，名字是什麼？”竇瑰想起曾聽別人說起過大哥爲(wèi)南箏取名的趣事，原本緊繃的臉上也出現(xiàn)了一絲笑意。
竇甯偏過身子來，看向身後的雒陽城，薄脣微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竇瑰似有所悟，良久，再問道：“若爲(wèi)女孩呢？”
這一次，竇甯看向了那旁邊眉目如畫的女子，竇瑰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三嫂，卻見她向前一步，握住了竇甯的手，淡然說道：“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兩人對望一眼，相視而笑。恍若在雒陽城中經(jīng)歷過的所有爭鬥，猜忌，起伏，榮辱變更，都不再重要。
竇瑰垂目，行了個虛禮說道：“既是如此，四哥……你便走吧。”
他點(diǎn)點(diǎn)頭，扶起女子再次回到了馬車上。竇甯上馬車前頓了一頓，望了一眼竇瑰，最終還是入了馬車。不遠(yuǎn)處就是城南門，那馬車速度不快，可是卻絲毫沒有遲疑，不久便越過那南門而去。
竇瑰站在原地，牽著他的馬，良久都未曾離開，只看著那馬車漸行漸遠(yuǎn)，最終消失於視野。
竇瑰的眼眶又紅了，可他想起四哥說過，男兒不輕淚，於是他拼命地忍住。只是此生此世，怕是再也見不到四哥了。
想要從此遠(yuǎn)離紛爭，生命裡裡只剩下彼此深愛的人。
想要從此不再觸摸沾滿鮮血的榮耀，不再踩踏著別人的屍骨前行。
最重要的是——
腹中的孩子，我們新的希望，一定要給這個孩子，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從此，雒陽城中，再無竇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