鎧甲卸下襬在桌上,朱延平拿著細布蘸著菜籽油擦拭,神情認真。
阿杏拿著針尖挑挑油燈,坐在桌旁,單手撐著下巴,聽朱延平講述這半月的經(jīng)歷。
“後來待不下去,就跟著劉將軍回來了。如果明天找天如先生順利的話,咱會一邊帶軍,一邊備考,考個相公、孝廉回來。”
“哥哥考個功名,以後家裡就有盼頭了。”
阿杏腦袋歪著,打量朱延平側(cè)臉:“穿著鎧甲吃飯,終究不是安穩(wěn)的。”
將布子放下,朱延平轉(zhuǎn)身洗手,摸摸右手上的鐵環(huán),又試著解下來,徒勞無功搖頭道:“沒有人當(dāng)兵,百姓的日子怎麼能安穩(wěn)?總是要有人來穿甲的,你哥哥我這個頭,不當(dāng)兵可惜了。不過,我要當(dāng)將軍,當(dāng)個大元帥。”
“哥哥和以往不同了,以前只知道讀書,現(xiàn)在還會說話了。”
阿杏臉紅了紅道:“可哥哥當(dāng)兵,就是當(dāng)個大將軍,整日在外領(lǐng)軍征戰(zhàn),家裡人提心吊膽的沒個底氣。”
“怕什麼?練好軍隊,百戰(zhàn)百勝不就安全了?好了,早點回屋睡,給姑姑說一聲,就說明早不必做飯,三郎訂了飯菜會送來。”
夜裡還是很冷的,開門目送三步一回頭的阿杏回了正房,朱延平眨眨眼睛回屋,將擺在桌旁椅子上的火銃提起來,開始填裝火藥,想了想,還是填進去一枚鉛彈,用鐵釺使勁搗瓷實,火門倒上火藥,蓋上火門。
他沒有給扳簧上力,否則長時間不發(fā)射會造成扳簧變形,而且也有危險。
相對於冷兵器,他還是喜歡這批南京大營打造的秘魯銃,如果沒有必要,他也不願意在外面給火銃填裝。
這裡是濱河村,不是其他村子。往年夜裡在瀏河走私的鹽梟,沒少在這裡和巡檢司的人發(fā)生戰(zhàn)鬥。
隔三差五的,巡檢司就會獻寶一樣把砍了的鹽販子腦袋送到州城,掛在城門曬上幾天。
再次檢查門閂後,他將戚刀壓在枕頭下,寶劍放在櫃子頂端免得被人看到,長槍放在櫃子後面,只留一把兵器就好,免得賊人進來,用他的武器宰了他,或者偷走兵器。
這鄉(xiāng)下的治安,不要期望過高。
對於濱河村來說,他就是外人,還孤身一人,不偷他偷誰?
最後還是不放心盔甲,將束甲繩索拉一條放在桌邊,壓上茶碗,若有人動盔甲,茶碗就會落地響聲。
躺倒在牀上,倚靠在被子上,他拿起戚刀抽出,指尖撫著銘文,瞇著眼。
“魯衍孟……”
輕聲呢喃一聲,吹滅油燈,他不記得山東歷史上有特別顯赫的魯姓人家,覺得這是個假名字。不過他還是很佩服魯衍孟的,佩服他的學(xué)識和眼界。
村頭河神廟,夜色下一夥人聚集起來。
當(dāng)首坐著三人,黑漆漆一片,其他進來的就盤坐在稻草上,一人進來從懷裡抽出兩根粗蠟燭點燃,擺上,有些不好意思說:“讓弟兄們見笑了,最近手頭緊,這還是從墳地弄來的兩根。”
“掌燈這話差了,那姓樓的跟姓陳的來後,弟兄們哪個手頭不緊?”
坐在當(dāng)首的正是白家三虎,老大一指旁邊的空位,笑說:“掌燈今夜召集弟兄們,想來是有財路的。”
掌燈入座,臉上戴著豬八戒面具,抖抖袍袖道:“有一筆長久的財路與一筆紅財,也有一筆橫財,弟兄們想聽哪個?”
白家老二斜眼看著,笑說:“若能,自然是一併做了,先生莫賣關(guān)子。”
“那就先說紅財,崇明那邊有位爺?shù)呢斅繁恍諛堑臄嗔耍鑫迨畠少p格買姓樓的頭顱。這個消息過三日,將會散開,弟兄們有意,早早動手。若風(fēng)聲傳到姓樓的耳裡,這事就難了。”
按規(guī)矩來說,地方的捕頭、衙役、司吏往往都是世襲的。可陳如鬆在去年赴任的時候,將自己的護衛(wèi)樓彥章提拔爲(wèi)總捕頭,搞的地方上的好漢沒了生計,就連外面一些人的財路也斷了。
“五十兩,想買姓樓的命,有些低了,不合算。掌燈,還是說說那條長的財路。”
頭戴豬八戒面具的掌燈先生類似於這個集體的對外聯(lián)繫人,也負責(zé)找大買賣:“是關(guān)於巡檢司的,生意來源就不說了。有位爺想請趙巡檢的三公子去做做客,若順利,以後弟兄們能做些鹽務(wù)上的買賣。”
白家三虎互看一眼,老二心動躍躍欲試,老三目光凝著對老大緩緩搖頭,老大垂目沉吟道:“不妥,這巡檢司對弟兄們知根知底,這買賣做成,也長久不了。巡檢司換個掌事的,有的是弟兄們苦頭吃。”
輕嘆,掌燈又說:“那就剩一筆橫財了,鎮(zhèn)海衛(wèi)有個朱家孝子從軍,以前就是個書呆子,受上面人看重,提了把總領(lǐng)著鎮(zhèn)海軍二百人回來,州衙門讓這部在婁江立營。今夜他投宿河?xùn)|李老摳家裡,也是這家外甥。”
白家老二一聽就炸了,瞪目道:“婁江是弟兄們的錢袋子,這姓陳的這是要斬盡殺絕呀!大哥,要不連姓樓的一起剁了,斷了姓陳的臂膀,看他還敢招兵買馬!他想招,看哪個敢去!”
白家老三幽幽道:“二百人,還是鎮(zhèn)海衛(wèi)的,頭疼的不僅是弟兄們,還有巡檢司那夥人。先生,不如探探巡檢司口風(fēng),如果可以兩方聯(lián)手,弄他個灰頭土臉。”
婁江酒水生意,他們這夥人獨霸,眼饞的人不少。沒道理人家鎮(zhèn)海衛(wèi)的人駐紮在婁江,還繼續(xù)把好處留給他們的。
掌燈笑道:“本該如此,不過二百新成之軍,不給點顏色看看,說不得尾巴會翹到天上去。”
這時候外面躬身竄進來一人,低聲道:“姓樓的巡夜,不遠了。”
“噗……”
兩根蠟燭被吹滅,一夥人靜靜待在黑暗中。
村頭,太倉州總捕頭樓彥章騎在馬上,領(lǐng)著兩班衙役,手持火把走來。
“父親,那位朱將軍也是戚家軍一脈,李家老太爺看重,想來不是一個孬人。以後,夜裡巡哨的事,是不是會交給鎮(zhèn)海軍?”
“頭兒,小爺說的在理,鎮(zhèn)海軍的人不能光吃飯不幹活,給陳老爺說說,巡哨對鎮(zhèn)海軍來說也是一番歷練不是?”
一個班頭手裡握著火把,回頭笑說著。
“弟兄們幸苦了一個冬,也該緩緩了。明日,本捕頭就尋老爺說說。”
衙役們頓時笑聲一片,跟著樓彥章,他們真的挺幸苦。大冷天不能在家抱著嬌滴滴的婆娘使勁,反倒在外面吹風(fēng)受寒,誰樂意?
一夥人沿著瀏河向東,漸行漸行。
再次確認後,河神廟裡燭火亮起。
掌燈左右看一眼,繼續(xù)說:“這位朱三郎有一匹良馬、槍槊一條、寶劍、戚刀、上乘火銃一桿,另有一套魚鱗甲。價值不下二百兩,如今孤身一人投宿李老摳家裡,家中另有一對母女,再無丁壯。”
白家老二雙目一亮:“這麼多?”
這時候下首坐在草堆上一個青年人站起來抱拳道:“三位哥哥,掌燈先生,取朱三郎隨身之物,兄弟無意見,可不能牽連我李家宗族。”
一聽價值能有二百兩,誰能坐得住?
白家老大擡手道:“李兄弟安心,兄弟們還不至於禍害阿杏妹子。”
“大哥仁義。”
又有兩名李家子弟站起來,三人抱拳,重新坐回去。
掌燈又繼續(xù)說:“另外,何家兄弟投宿河西楊家酒樓,這兩人也應(yīng)徵從軍,當(dāng)年因爲(wèi)與朱二郎關(guān)係不淺,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朱三郎的心腹。所以弟兄們下手利索,若驚醒朱三郎,惹來何家兄弟,到時候又是一場麻煩事。”
白家老三站起來說:“做了這筆買賣,弟兄們也夠快活幾月。這段時間先散了,免得被何家兄弟揪出來。畢竟鎮(zhèn)海軍二百人,當(dāng)日換裝的可都是上乘貨色,惹急了他們,弟兄們有苦頭吃。”
白家老大起身,手裡握著刀鞘,一夥坐著的人起身,他環(huán)視道:“老規(guī)矩分潤,熄燈。”
一夥人掏出布巾蒙臉,拱手抱拳,掌燈吹滅蠟燭。
鄉(xiāng)賊,是最難處理的人,犯事不重,衙門抓到也不敢往死欺負。否則鄉(xiāng)村宗族衝擊縣城,又或者直接暴力抗稅,都是麻煩事。或者可以說,鄉(xiāng)賊和衙役,都是有交情的。
甚至,這夥鄉(xiāng)賊逮到機會,可以披個官皮當(dāng)衙役。
李家低矮的板築土牆不頂事,白家老二利索翻牆而入,蹲在地上藉著星光左右打量,沒看到院子裡有馬,輕輕挪步,將門閂無聲抽開。
“馬在正房後頭,人在東房。”
掌燈跟著進來,蹲在地上指點著,白家老大做著手勢,一夥人當(dāng)即圍向朱延平所在的東房,另有兩人緩緩向正房後面摸去,趴在牆邊等著命令。
白家老二試著推了推窗戶,裡面頂上了,搖頭。
老三做了個噤聲的收拾,貼耳在窗,聽到朱延平的呼吸聲後,指了指門。
白家老二抽出匕首,站在門前塞進門縫裡,輕輕撥弄。
門閂被緩緩挪開,門被輕輕推開,年老的木門發(fā)出嘎吱聲,一夥人急忙蹲下,而朱延平警覺,感受到外面的寒氣進來,猛地睜眼又閉上,保持呼吸節(jié)奏。
他剛醒,身體有些遲緩,要緩一陣。
右手卻將埋在被子裡的火銃握著,配合左手卡好扳簧。
良久見他沒動靜,白家老二躬著身,右手握著匕首,左手向前摸著,黑漆漆的屋子裡,他要適應(yīng)片刻,才能看清東西。
左右張望,就看到桌上的盔甲,又看到朱延平枕頭下戚刀刀柄綴著的彩色絲帶,對後面招招手指指桌子方向,他則摸向朱延平。
手搭在刀鞘上試著抽了抽,沒抽出來,剛按在刀柄上,準(zhǔn)備抽走刀。
這時候盔甲被抱起,束甲帶帶動茶碗,茶碗落地。
“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