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鎮(zhèn)海衛(wèi)。
衛(wèi)僉事陳世清腰躬的都能伏到地上,他前面楊衰一襲鬥牛過肩大紅曳撒端坐在大椅上,沉著臉觀看著場地上的搏鬥。
錦衣衛(wèi)看著是衛(wèi),實際上編制是都。衛(wèi)有多大不必再說,都則是一省軍事編制,一省三司的都司就是負責本省軍事的,類似省軍區(qū);再上面就是五軍都督府,一個都督府下轄幾省軍務,算是大軍區(qū)。
三個指揮階層分明,不過這是官面說法,衛(wèi)所制的根基是衛(wèi),衛(wèi)所荒敗,上面的建築自然也就失去了根基,成了擺設。
錦衣衛(wèi)親軍於各衛(wèi)所挑選精銳補充自身,也是有傳統(tǒng)的,不過往往都是在九邊各衛(wèi)挑選勇壯銳士,或者在南直隸挑選身世絕對清白的精幹人手。
各衛(wèi)一般是五個千戶所,而錦衣衛(wèi)則有十七個千戶所,人數(shù)最高時一度達到六萬多人。並且還統(tǒng)轄旗手衛(wèi)、金吾、羽林諸衛(wèi),在籍的,再加上軍餘之類的人手,錦衣衛(wèi)內部完全可以提供所缺的一切人手。
所以錦衣衛(wèi)很少從外部補充人手,職位那麼點,他們自己人都爭破頭,怎麼可能平白給外人機會?
不少隸籍錦衣衛(wèi)的人,因爲找不到工作,往往就近投軍於宣府鎮(zhèn)、薊鎮(zhèn)、遼鎮(zhèn),或者做一些短工,勉強度日。
這還是太倉衛(wèi)改名鎮(zhèn)海衛(wèi)之後,第一次有人來挑選軍士充爲天子親軍。陳世清腦子一團漿糊,暈乎乎什麼都想不了,只希望衛(wèi)裡的子弟爭氣些。
可錦衣衛(wèi)選拔實在是苛刻,第一條就是身高低於五尺二寸的,直接淘汰;第二條就是有犯罪前科的直接淘汰;第三條就是五官端正,不能有殘疾。
唔……口臭、腋臭之類的,甚至是臉上有疤痕、痣,也算身體殘疾。從外面選人,條件自然是極端的苛刻。
“呼!呼呼……”
場地上,楊春茂被打的鼻青臉腫,喘著大氣再一次爬起來,他已經(jīng)通過了械鬥考覈,現(xiàn)在是拳腳比試,還有一場騎術,三試過其二,就能入選。
可他上哪學騎術去?拳腳比試,過了,他就能一飛沖天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去更廣闊的天地裡拼搏。
如果繼續(xù)留在這裡,他將在衛(wèi)里老少爺們,就連他嫂子都看不起的白眼中,蹉跎終身。
步子虛浮,楊春茂沒走兩步,就被當面的錦衣衛(wèi)小校一腳踹中小腿,噗嗵撲倒在地。
他繼續(xù)爬起來,再次被打倒,寧死也不開口認輸。
“志氣可嘉,留下這人。”
楊衰對身旁百戶說一聲,扭頭看向陳世清,笑說:“都說鎮(zhèn)海衛(wèi)豪傑輩出,怎的就這麼一人?”
陳世清能有啥辦法?衛(wèi)裡有膽氣的,或者健壯的青年都在朱延平手下吃飯,巡檢司那邊的狠人也被劃入鎮(zhèn)海軍,
露出一個苦笑,陳世清拱手道:“楊千戶有所不知,衛(wèi)裡好漢如今都在鎮(zhèn)海軍裡,掌鎮(zhèn)海軍者乃是本衛(wèi)鎮(zhèn)撫,太倉防禦操守朱延平將軍,這位少年英雄,保準能入楊千戶法眼。”
楊衰輕輕一哼,不屑道:“小小一操守,也敢妄稱將軍。”
陳世清愕然,楊春茂被領過來,聽到楊衰那話心中喜悅,單膝跪地高聲道:“卑職楊春茂,叩謝千戶大人提拔之恩。”
“嗯,下去治傷吧,本座就喜歡你這樣有韌勁的後生。”
太倉州城,一片敲鑼打鼓,朱延平騎在高頭大馬上,胸前綁著紅綢花團,在馬上雙手抱拳,對南門大街兩側的鄉(xiāng)親笑呵呵拱手。
他後面,八名衙役接過差事,一起扛著擡槓,槓上吊掛著猛虎。
普通百姓想的很簡單,本地有一個能獨力除虎的英雄,他們的日子也就安穩(wěn),朱延平先除三虎,破獲了‘盜女案’,現(xiàn)在又除了一頭真正的虎,而且爲人又謙遜有禮,他們喜歡這樣的豪傑。
南門大街的朝陽樓上,張溥看著朱延平招搖過市,摸著下巴微笑。
他以張居正爲榜樣,志向在於根除國朝積弊。而外患,他只能寄託於名將,很明顯,朱延平很符合他的胃口。
張採想的沒那麼多,他純粹就是欣賞朱延平。他年近三十,看著少年英武的朱延平,彷彿見到自己少年時的憧憬。
文武雙全,這是張採的夙願,可他資質不如張溥,無法分心習武,就連鍛鍊身體也是有心而無力。
張溥有資質又刻苦,張採純粹就是一口氣硬提上來,寒窗苦讀二十年,攢下了與張溥同列的名望。只是他歲數(shù)大了,士林更推崇青年成名的士子。
“我家將爺與猛虎對視片刻,那老虎被嚇得後退,然後做殊死一搏撲向我家將爺!”
何衝雙手握著長鎩,口沫子飛濺,瞪大眼睛對遇到的衛(wèi)裡鄉(xiāng)親講述著:“你們是不知道,當時我……我們一幫弟兄嚇得魂都躥出天靈蓋,虎撲如箭,將爺更快,就這麼一刺,當時我都沒瞅清楚,就刺進猛虎血盆大口,殺了這頭大虎!”
他一貫是自稱俺的,而樓靖邊一口口的‘我’,似乎朱延平也習慣樓靖邊那種自稱,於是他果斷改了自稱,就是有些不適應。學官話,在何衝看來,有一種背叛祖宗的味道。
朝陽樓上,張溥突然笑吟吟道:“朱將軍手中兵器似是長鎩,志向遠大吶!”
長鎩在隋唐以前一直是天子儀仗兵器,和代表帝王生殺大權的斧頭是一個級別。隋唐之際軍工產(chǎn)品生產(chǎn)力發(fā)達,繼承南北朝遺風,世家大族、將門武力鼎盛,各式各樣的兵器、鎧甲推舊陳新,長鎩也就成了尋常武器。
不過還是有一點忌諱,那就是尋常人不能使用長鎩爲儀仗的衛(wèi)隊,各藩不能成建制的使用這種武器裝備軍隊。
不過明朝少避諱,沒那麼多講究。而明初時朱元璋又是出了名的疼愛兒子,皇宮建築面積七十二平方公里,藩王的王宮面積能達到皇宮的三分之一!
可以舉個例子,第一代代王王妃見了皇宮的九龍壁,回到封地很想念。這位代王就造了九龍壁,比皇宮的那個還高,還長,還要精緻。
明初藩王各項權力、待遇被形容爲亞天子,所以長鎩這種兵器也就沒什麼講究了。
可在張溥看來,朱延平使用長鎩做武器,是有原因的。心思多的人,想的就多一些。
張採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笑說:“可能是順手,聽聞朱將軍劍術過人,槍劍一體,使用長鎩不足爲奇。不過,洪濟先生可惜了。”
他們還與洪濟討論過數(shù)學、天文相關的話題,勉強算是認識。
張溥聽了這話輕輕一哼:“蠻夷所謀甚大,死於虎口也是除了一害。怎麼?兄長有所懷疑?”
搖搖頭,張採說道:“人死萬事休,懷疑又如何?區(qū)區(qū)兩個蠻夷,不值一提。”
張溥知道張採欣賞朱延平,他也懷疑那兩個夷人的死因,朱延平能獨力除虎,隨行家丁未傷一人,反倒死了兩個夷人,這就說不通了。
不過又有什麼關係?
死的又不是大明子民,少了洪濟,他們又不是找不到人討論西學。
一路抵達州衙門,朱延平笑的臉都僵了,下馬。
這時候陳雄拉住何衝與樓靖邊,他過來牽馬,低聲說了兩句,朱延平只是怔了怔。
“將軍先後除虎,保我太倉安寧,不愧延平之名!”
陳如鬆面綻紅光,身穿白鷳補子常服,說話間中氣十足,腦袋上的烏紗軟翅抖著,彷彿也洋溢著喜悅。
“份內職責,知州老爺過譽了,過譽了。”
陳如鬆探頭看一眼後面的虎,這可是稀奇貨,他還是在京師的獸園裡見過,再次目睹,心中感慨,手拉著朱延平繼續(xù)誇讚著,與一衆(zhòng)官員一起進了衙門。
如果是個尋常武夫或軍將殺了虎,陳如鬆纔不會如此幸苦,組織士紳敲鑼打鼓,大肆宣揚聚集百姓爲朱延平揚名。
朱延平與二張有關係,與本地士紳可以說是軍民魚水情。他不做反應,本地士紳也會爲朱延平活動。
更何況,他們還希望靠朱延平的人脈抱上閹黨大腿,今日的打虎慶祝自然是能有多熱鬧,就有多熱鬧。
南門,逐漸散了人羣相互描繪著那頭虎,一夥鮮衣怒馬的騎士簇擁著楊衰進城。
“滾!”
正要盤問的守門衙役直接被一道響亮的鞭花嚇退,馬上爲首的一名騎士冷目輕喝一聲,對著人羣縱馬,一瞬間雞飛狗跳,南門大街上的人羣爭相躲避。
楊衰勒馬停在城門甬道,目光平靜看著手下人清道。
鼻青臉腫的楊春茂一身嶄新錦衣,張望著瞬間的暴力清場,雙目放光,忍不住輕嘆:“威風,真威風!”
楊衰聞聲扭頭,笑吟吟道:“自然威風,本座給你一件耍威風的差事,可敢去?”
一瘸一拐三步並作兩步,楊春茂單膝跪地昂首:“願爲大人效死力!”
“聽說那頭虎皮毛完整,可能爲本座取來?”
楊春茂的臉色一僵,想到朱延平的恐怖,又看著笑瞇瞇,似乎很期待的楊衰,楊春茂想拒絕又無膽量。
“怎麼,你不敢去?”
楊衰說著摸摸鼻子,眼神轉冷:“這天子親軍,可不是誰都能當?shù)摹!?
“遵命!”
楊春茂狠狠俯首,雙目圓睜盯著腳下塵土。
楊衰呵呵輕笑,輕踹馬腹,在錦衣緹騎護衛(wèi)下來到南門大街最高的建築朝陽樓前,掏出一把摺扇,姿態(tài)儒雅進去了。
張溥、張採及隨行士子看了這夥張揚跋扈的緹騎,恨的暗暗咬牙,橫眉冷眼。
楊春茂渾身發(fā)寒,顫巍巍起身,他真的不敢去找朱延平的麻煩。他被朱延平從軍裡驅逐,心有怨氣可一家子人又對朱延平感恩戴德,讓他格外憋屈,可他就是鼓不起勇氣去找朱延平理論。
理論都不敢,更別說是找麻煩。
現(xiàn)在朱延平又獨立挑殺一頭傳說中的猛虎,他真擔心自己上去,會被朱延平一刀削了腦袋。
他的正管總旗經(jīng)過時斜眼瞄他,輕哼道:“怎麼?不敢去了?”
“沒……沒有。大人,小的一人也搬不回這虎,能否選幾名弟兄援手一二。”
“你是天子親軍,你去討要一頭虎,這是給那朱延平臉面。他敢不給?”
楊春茂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提著哨棒,另一手縮在袖子裡緊緊握著錦衣衛(wèi)校尉腰牌,咬牙提氣,硬是走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