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晉商囤積在張家口的浩浩蕩蕩車隊出塞,守關軍士都喝酒打馬吊玩女人去了,得到的賞錢足夠他們逍遙一整個冬天。$$$?().()()().()
狹的關口,也不是六千輛還掛著雪橇的商隊一兩日能走完的,要一節一節走,前面的建立營地,負責開路。
塞外落雪,最難的就是行進的秩序和方向正確。
人的生命力很頑強,但大自然面前還是要儘可能的謹慎。氣候多變且惡劣的塞外,冬日的商隊,真的走不快。
商隊如此,軍隊也是如此,惡劣的氣候及落雪地形,朱延平行進速度也不快。別指望這年頭的官道積雪會有人清理,地方上能保養好官道的模樣,就已經很不錯了。
防寒措施做的再好,車廂也不是有空調的。
過居庸關後,車輛開始改造車廂,鋪著棉被,四周掛著粗布,裡面的軍士擠得滿滿,緊挨著,依舊很冷。空氣不流通的車內,只能燃燒木炭,木炭燃燒不充分也會中毒!
更何況,朱延平也沒有那麼多木炭隨軍。
入夜,他的車廂裡,滿了蠟燭,朱延平穿著一件陳舊的明光鎧,靜靜坐著,一名老頭盤坐在他面前爲他易容,鬍鬚、刀疤、風霜痕跡,一一出現在他臉上。
滿臉的絡腮鬍,左眼眼尾處一道疤痕拉扯到耳際隱入絡腮長鬚中,面容上塗抹了一層膠,看著褶皺、凹凸不平如粗砂。
何衝揭開車門前厚厚氈毯擠進來,一排排燭火搖曳,他也是滿臉大鬍子,臉頰上還貼著一枚帶毛的黑痣,他仔細看了看朱延平一笑:“大當家的,嚮導今日風雲變化,明日當有大雪,可能會延綿三四日?!?
朱延平不睜眼:“曹少欽呢?”
“還沒消息,天黑前前方哨騎來報,是懷來衛城那邊烏雲遮天,起了風雪?!?
“派人去催,最遲明日早,我們必須得到柴炭補充?!?
朱延平睜眼看一眼何衝,問:“弟兄們如何了?”
何衝低頭,沉默片刻道:“北方乾冷,黃四郎手凍僵,沒留意,現在皸裂、凍腫了。秦大夫剛施針拔罐放血,還在推拿活血。”
“劈掉幾輛車取暖,安排好執勤弟兄,別再凍傷了?!?
計劃的再好,還是出了問題,本該出居庸關後就能得到木炭補充,結果懷來衛城那邊囤積木炭的據凍壞了牛,一時間無法按時出發。
老頭爲朱延平易容完畢後,探手搭在一排燭火前烤著:“將軍三日內不可洗漱,這妝能定三兩月。就此,老朽先回衙門了?!?
朱延平頭,這老頭兒下車,帶著徒弟們向著居庸關趕去,回京,回東廠衙門。
據楊天石,這位年輕時號稱玉面郎君,江南有名的採花大盜,還是大戶人家子弟,只是喜歡偷的感覺,不少女子甚至會等著這位……
裹著厚厚棉衣與皮裘大氅,朱延平站在馭手位置,展目望去,三百多輛大車圍成圓陣,大車表面都將帳布展開披著禦寒,牛馬都圍在中間吃著乾草拌著的豆料,一頭頭帶著的羊正在接受屠宰的命運。
每一口呼吸帶出來的都是一團團白氣,兩名站在車前值守的親兵雙眉染白,聞聲艱難轉身,戴著手套向朱延平行禮。
“開酒暖身,今夜每車一罈,不準醉?!?
一名親兵抱拳,拖著披風去找蘇成。
朱延平雙手緊緊捏著,只是片刻別手背,連拳心都泛冷,繼續對另一名親兵道:“下去告訴弟兄們,吃多大苦,享多大福。這次行動,可保子孫三世富貴,多忍著,咬牙撐過去我們過個豐盛的,大魚大肉人人有女人的好年?!?
“還有,今夜我沒什麼事,不必值夜了。”
半夜,朱延平凍醒,車中蠟燭熄滅,黑漆漆中探手摸到冰冷,似乎能粘住他手掌的青銅酒爵,飲一口帶著冰茬的燒酒。
此時,耳邊全是寒風呼嘯而過吹著帳布的獵獵聲響,還有不時的牛馬叫聲,偶爾也有巡哨軍士列隊而過的腳步聲,軟弱無力的腳步聲。
黑漆漆的車廂裡,朱延平從竹筒中抽出一支火柴,薄薄的火柴抹著磷和硫,搭在竹筒一擦,哧溜一聲火苗竄起。
看著靜靜燃燒的蠟燭,朱延平倚靠在厚厚的皮裘裡,眼眸中只有火苗。
火苗有節奏的輕輕搖曳,隨著朱延平呼吸搖曳。
大明、天啓、老魏、孟府、軍人、文人、商人、農民、工人、弟兄、阿杏、銀子、生活、前途、未來、建奴、思想、變革、奮鬥、生命、意義、道……
一個個字眼在腦海中纏繞,爭奪著思維主線,也是一根根念頭演化的線,不去想這個,念頭也在推衍著這根線。
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
少數壓迫絕大多數……
摧毀、落後、文化傳承、墮落、諸子百家、化學、物理、彈道……
命,天數,東西碰撞,地球霸權,優勝劣汰、民族苦難、脊樑骨……
舊的念頭未去,交織演化出新的念頭爭奪思維主導。
靜靜燃燒的橘紅色燭火照耀下,朱延平蠟黃、滿是鬍鬚的臉肌肉鬆弛,毫無表情,眼眸深邃無情,如若泥偶神像。
“下雪了……”
蘇成吐著白氣,擡頭望著夜空飄零的雪花。
一旁給他跑腿的即將十八歲的少年張獻忠齜牙笑道:“將爺,這雪一下就不顯得冷。就是明日,路不好走?!?
“人活著就是走路的,可怕的還是這天。你去休息吧,我也安心了。”
蘇成低頭看著淺淺一層雪花,穿過這層雪,他看到的是一層層的屍山血海,其中的殘軀斷臂,可能就有他蘇成的一份。
還有,無數的銀子,鑄成銀磚可以壘砌一座戍堡的銀子。
他反對這次行動,可他還要跟著來。劫掠晉商,已經是定局。此時朝廷,也只有鎮虜軍能完成這個任務。
蘇成懶得去管這件事是否干係到明年的遼東決戰,他只知道這件事情太危險。
回到車廂休息片刻,聽到吹號聲,各個車廂內的軍士聞聲而動,該吃早飯了。
套東屈野川與官道相交處東二十里,被朱延平俘虜,又放歸的套東酋長馬少先站在門口看著啓明天色中,一名名縱馬離去的弟兄。他頭髮散披著,方臉重眉單眼皮,左耳穿著個雞蛋大銀環,只是一嘆。
“你也是英雄好漢,哪來的長吁短嘆?”
聚義大廳這種標準建築裡,虎大威斜躺在剛鋪的豹皮大椅上,手裡端著一杯酒歪著腦袋鬍鬚抖著:“要知道,套東這片地方,事成之後將軍會封給你。到時候你座山鷹馬少先搖身一變成爲韃子貴族,上疏朝廷請求內附,妥妥的一個清貴世襲伯侯,幾代又是一家書香門第世家大族,曹看著都眼紅?!?
馬少先搖搖頭笑著,回到大廳坐到虎大威一旁,飲一口酒哈一口氣:“苦酒。你堂堂一隻虎,兩隻虎都跟了他,這事的這般好,怎不見你們兩頭虎來挑頭?”
頓了頓,他繼續:“兄弟這回將晉商得罪了八輩子,一旦將軍失手,我這寨中丁壯老弱七千口,可都就要死絕了?!?
虎大威挑眉,粗獷、精瘦面容上笑意更甚:“就知你這頭鷹上了天,就不會有落地的心思。旁的曹不了,你也曉得輕重?!?
馬少先頭:“是啊,跟著拼一把,贏了還有個大好前程。若是不跟,現在這座寨子上下也就死絕了。對了,那位爺呢?”
“睡著呢,好好伺候著,這事成了,你少不得和這位爺打交道?!?
客房裡,高啓潛換了個姿勢,他也睡不著覺。事情敗了難逃一死,跟著的廠衛就會掐死他。事情成了,也怕會遭到滅口。
能爬上來的,著太監名頭的宦官,有幾個是蠢貨?
十月二十八,套中扎虎臺吉部落,臺吉是蒙古中的稱呼,等同於建奴的貝勒。而且擁有臺吉稱呼的,必然是成吉思汗鐵木真的黃金家族血脈。
“討晉檄文……”
作爲一個本部將近兩萬人的中型部落首領,扎虎臺吉懂漢字,看著檄文雙手捏緊,問一旁老者:“先生,您看這是什麼路數?!?
老者頭戴黑色垂紗竹笠,雙手握著茶碗顫抖,聲音渾濁不清:“晉商完了,臺吉起兵吧,向朝廷進表,將那些書信交上去。當今天子英睿,興許會冊封臺吉爲套中大汗?!?
“可如此一來,邊塞形勢就變了,不好捉摸?!?
扎虎臺吉遲疑,坐在老者身旁,握著鐵鉤撥著炭火盆,添了些竹炭進去。
“該到變的時候了,套西折損巨大,棋牌臺吉身死,這河套三部也該變變了。就給朝廷進表示忠,也找些良馬,送給驍騎將軍。朝廷能讓臺吉成爲套中汗,而他卻可以讓臺吉成爲河套大汗?!?
河套肥美,誰都想得到這片豐腴的牧地。
“可先生的仇?”
“無礙,老朽撐得住。少年得意難免輕狂,我等得了?!?
黑紗內,早已上報病亡的原兵部尚書,孔府外孫、延安府城邊上的趙彥眉須皆白,皺褶的皮膚上佈滿一塊塊青褐色彷彿屍斑的老年斑。
扎虎臺吉方臉嚴肅,凝眉目光也凝著,陷入沉思。他倚重晉商推薦來的趙彥,現在連趙彥都不怕暴露要促成此事,讓他一時摸不清頭緒。
反咬晉商一口、落井下石對他來毫無心理壓力,向朝廷進表示忠他也乾的出來也樂意去幹??哨w彥這個死了的人依舊活著,還幫他的做事的事情傳出去,延安趙家可就死定了。
見他疑惑,趙彥道:“臺吉,你不在朝廷待過,不知當今天子何等英睿。這事發動,那已經布好了死局,晉商完了,他們跑不了。只有範永鬥知此事,他在張家口聞風不對自會逃赴遼東。如今,臺吉要緊的是處理好與朝廷的關係,處理好與驍騎將軍的關係。這河套,始終是你們河套人的河套?!?
“馬邑之圍,這些雜碎也敢!”
徵西將軍府,楊肇基將揚著手中謄抄的檄文,環視廳內心腹嫡系:“密訓,你與顏曾交好,顏曾的事情?!?
楊肇基標營千總密訓出列,抱拳左右看看道:“這月去米脂尋他三次,面都沒見著?!?
楊肇基揮手道:“就這樣,守好各處,這事我們不摻合。估計是那子在鼓動,河套賊如今只怕他,也只有他能發現這些個事情,也只有他授意,河套賊纔敢這麼做!”
“這回,我們就看著河套賊……與晉商鬥。我們,只聽朝廷兵部的調令。”
楊御萌出列抱拳:“父帥,驍騎將軍怎麼和晉商對上了?聽他回京路過山西,晉商處處設宴,十分之隆盛吶!”
一瞪,楊肇基一甩臉色:“記住,這是河套賊與晉商的事情,沒有驍騎將軍的事情。我們秦軍,守好防線就好?!?
他已經是陝西三鎮欽差巡撫,距離總督這個管著錢糧的位置還差一步半,他手下的部隊是延綏軍。但隨著陝西三鎮統合,此時稱作秦軍也是正常的。
一個武人能當上明初時纔有可以當的巡撫,天啓對他真的是好的不能用言語形容。與朱延平再大的矛盾,這也是私下派系的矛盾。
大家同爲天啓手中新銳將領,大的問題是必須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