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北城西長安街北的小時雍坊,這裡東邊就是皇城入口和六部等等中樞衙門,西邊是三法司,又與皇城緊緊隔了一條十二丈寬的護城河,所以這裡的宅院格外的寶貴,但多是官邸,是由朝廷分配的,只有那麼幾座院落歸私人所有。
新任的兵部左侍郎,兼宣大總督的崔景榮就住在這裡,宅子是魏忠賢送的,他第一次沒要,第二次變成皇帝的賞賜,成了他家能世代使用的宅院。
魯衍孟此時的身份就是崔景榮的女婿,兩家已經定親,崔景榮喜歡樸素一點的地方,如今依舊住在南城,小時雍坊的宅子給了魯衍孟。畢竟這裡纔是真正的天子腳下,魯衍孟住在這裡才能從容瓦解、吸納本該屬於他的勢力。
一隻烤全羊擺在院中紫藤花纏繞的棚架下,數尺長的紫藤花成片垂落在夜風下輕輕盪漾吞吐著馨香,不時又花瓣飄落。
朱延平抓住一塊飄落的花瓣塞嘴裡,花瓣透著淡淡甘甜。
魯衍孟見了只是一笑,他一襲黑綢紅白交織蟒紋曳撒,頂上紫金束髮冠,長髮垂在腦後氣度雍容,待菜點齊全後,揮退侍女,拿刀切著羊肉道:“這也是地道的寧夏羊,你嚐嚐。”
朱延平抓住羊後腿,魯衍孟按住羊身,一條後腿被朱延平擰下,肉絲冒著熱氣,烤羊腹內的調料香氣溢出來,讓人胃口大增。
大大咬一口羊腿,嚼了兩口嚥下,朱延平一愣:“先生,我在孝期,你卻引誘我吃肉,這事可怨不得我。”
“守孝貴在心,你每日習武,我不信你沒吃肉進補。”
魯衍孟嚼著嚥下羊肉,左手拿著金酒壺對著壺嘴吸一口,繼續說:“在家裡,我想你也是心驚膽顫吃著,所以這才弄了一隻羊,讓你好好吃一頓。”
吃著羊腿,朱延平笑說:“先生問我太倉的羊肉味道,問錯了,那批羊,我一口沒吃。說不出味道好壞,不過先生這頭烤羊,味道真不錯,有嚼頭,又不顯得韌。”
點頭,魯衍孟吃了兩塊羊肉說:“怪遺憾的,我分不清到底哪的好吃。這羊是京城頂尖大廚做的,可我心裡卻一直覺得,太倉那裡的羊好吃,就是大鍋亂燉的羊雜也是不錯的。”
“先生是有心事,這才覺得美味如嚼蠟。”
魯衍孟聽了長出一口氣,飲酒:“確實,我記不起六歲之前的快樂,只知道六歲至二十四歲之間,這十八年裡每日都是不快樂的。就連二十一歲大婚時,也不覺得快樂,我娶不了一個我想要的女子,現在也是如此。二十二歲得子,也是無喜,只覺得這孩子會重複我的痛苦。”
“之後流落太倉,每日渾渾噩噩,最快樂的一件事,就是和你們一起去收稅,那個晉商想起來,我就想笑。”
想到那個晉商,朱延平也是一笑,說:“先生還有昔日歡樂可追憶,我想來想去,卻沒有什麼涌上心頭的樂事。若有,就是正月十五那夜,在婁江擊斬三虎,除了心患,弟兄們又沒有折損,這件事是我想來,是最快樂的。儘管,那場戰鬥像一個鬧劇。”
魯衍孟點頭,笑道:“確實是一場鬧劇,卻將整個蘇州府的人鎮住了,想起來怪異,可笑,又可悲。”
飲一口酒,朱延平看著手裡的羊腿說:“先生,我有些後悔來了北直隸,我原本最大的理想就是富貴安康,若在太倉經營,不出幾年我就能富貴,與阿杏一起過悠閒的日子。而這一路北上,黃河水患、山東聞香、漕運各鎮疏散的軍事,流民、遼地難民,還有朝中的黨爭,一件件讓我心緒難以平靜。”
咬一口羊腿,撕咬下一片焦紅肉片大口嚼著,朱延平雙目凝著,飲一口酒壓下肉:“如今,我只想殺人,殺建奴、殺東林、殺爲富不仁之人、殺欺壓百姓之士紳、殺居其職而不辦人事的文賊。無數的人,我都想殺死。彷彿不殺,我就吃飯不香,睡覺不穩一般。”
魯衍孟握著酒壺舉起,笑說:“敬你,敬你還有一腔熱血,還有著殺人的勇氣。反正我是沒了,我現在誰都不想殺,只想經營著家中大河以北的產業。然後,可能會迎娶崔家千金,過安穩閒逸的生活。”
朱延平凝眉:“先生?大仇未報,國事艱難,現在你要退縮?”
面露自嘲一笑,魯衍孟笑聲淒涼:“那你說我該怎麼辦?二弟是我僅剩下的親人,仇人又是我孃的家人,我該怎麼辦?將他們都殺了?可我殺的了?皇帝都發話了,讓我安份些,否則他不介意除掉你我師徒。”
朱延平手中握著羊腿一把含恨砸過去,魯衍孟側頭躲過,朱延平嚯的起身,臉色冷峻,雙目瞪圓:“先生!你的仇,我一直當作自己的仇!否則我他孃的來北直隸做什麼!我每日幸苦經營,處處算計勞心勞力,每日如履薄冰,生怕出門後就被廠衛誅殺!爲的還不是積蓄實力,一爲國事二爲先生家仇也爲他日青史留名光宗耀祖!你倒好,現在得了富貴,就輕言放棄,實讓我寒心!”
魯衍孟向後仰躺在大椅上,拇指崩開酒壺蓋,飲著酒看著朱延平,喝飽了才問:“仇就在那裡,怎麼報?”
朱延平一哼:“待我率家丁出塞截殺晉商商隊、蒙古散騎、馬賊後,練出一支敢打敢衝的騎軍。什麼千年世家,什麼地方豪強殺不得!”
“哼!”
魯衍孟不屑一哼,問:“你知我那仇家是誰?是孔家,你怎麼殺!你殺孔家,必然動搖國朝根基!要殺孔家,你能屠盡曲阜之人?曲阜人不死,孔家就難滅。”
朱延平一聽是孔家,乾嚥一口唾沫,前年十萬聞香叛軍輪番蟻附攻城,攻打曲阜都沒攻破。他還想著五百騎就能蕩平,現在有五千騎還差不多。可五千騎又無法隱藏痕跡,看來要滅孔家,只能光明正大攻城!
而曲阜的百姓幾乎都是孔家的佃戶,要攻曲阜,等於和所有曲阜百姓做對。而經歷過天啓二年那慘烈的攻城戰後,此時曲阜的百姓,守城經驗不必邊兵差多少。
誰動孔家,就是和所有的士紳做對!
“此事到此爲止,如今國朝經不起折騰。我和皇帝有個約定,只要蕩平建奴後,皇帝許我懲戒孔家,孔家的把柄不少,有朝廷支持,我收拾孔家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將孔府主事的換上一茬。”
魯衍孟握著酒壺的右手指著東北方向道:“如今外敵虎視眈眈,我也會參與今科會試,以進士領兵爲國事分憂。至於孔家,有葉公說項,我正與登萊巡撫袁可立相談,若談好,每年我都能從孔家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他家貪財,我就斷他財路!折磨一番,讓他們生不如死,日夜難安,這才能解我一腔憤恨。朝中大臣,人人知我底細,都爲我叫冤,我父爲國事而死,我宗族門人兩千,家僕幾近三千皆死於國事。我只要不殺孔家人,人人都不敢阻攔!”
魯衍孟將空酒壺丟了,不屑道:“孔學?試問天下士林,還有幾家是孔學子弟!他勾結山東巡撫趙彥毀我孟學一代英才,這仇只要我孟弘略活著,只能延後,無人能消弭!”
“孟?”
朱延平心中驚詫,魯衍孟點頭,道:“不報此仇,我愧受孟氏之姓名。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也是孔子說的,這仇我報的心安理得。”
孟學演化爲宋理學,然後演化爲陽明心學,這就是孟學一系的發展。朝中不論東林、還是齊楚浙三黨,還有各地種種學社,學的都是心學!
孟學演化的心學已經是士林主流,人人都是孟學子弟!
孔學?已經跟不上孟學‘民爲貴’的思想主張發展,前有更立儒學至聖的說法,然後魯衍孟一族就被聞香叛軍攻滅。
孟府所在的鄒縣,孤立作戰,城破後殺的什麼都沒剩下,能拼的人,都拼光了。
“爲了他那個義子楊國棟見死不救一事,魏忠賢欠我人情,我也想進入中樞,就與其拜了把兄弟。東林不交出趙彥,人人對我也是有愧!明天或後天,你將趙彥兒子斬了,然後回張家灣練兵去,朝廷沒人管你。六月,你我出塞截殺晉商,事後等待會試。你就是交張白卷,也會有個三甲進士。這就是朝廷欠我的!”
不僅文官們欠他魯衍孟一個公道,天啓皇帝也欠魯衍孟的人情。皇帝將戰後投降的聞香叛軍都赦免了,這就是原因。
魯衍孟只要活著,那就是士林各派唯一的精神領袖。天下士子,都是孟學子弟,這就是魯衍孟的根基。
他若當年戰死,沒人會爲一個死人而得罪孔家。可他現在活著,來到了北直隸,而朝中鬥爭的兩黨,都不得不拉攏他。
甚至魯衍孟此時登高振臂一呼,天下士子必然景從。這就是他的底氣,他光明正大和老魏騎馬齊頭並進,也不會有人說他巴結閹黨。只有魏忠賢巴結魯衍孟的份兒,東林那邊連罵都不敢罵。
本來魯衍孟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可他一家壯烈的犧牲後,士林人人都惋惜、同情、推崇。這份情緒醞釀,讓魯衍孟一現身,就成了各家各派精神上的領袖。
如今京師學子多數恢復佩劍傳統,不僅是國事不寧,孟府當年的慘劇,也是直接的動力之一。
民爲貴的思想不動搖,孟學的基礎就不會動搖。
至於兵部尚書趙彥,這個孔府外孫,已經朝不保夕了。他當山東巡撫時,部下將領爲了軍功殺良冒功,以首級堆積京觀的醜事已經被魯衍孟的人揪出來。
三月十五的朝會上,這件事就能出個結果。而趙彥的兒子趙寶印,因趙彥平叛之功萌官世襲錦衣衛僉事,四十多歲的人在京中游手好閒,風評不好。
朱延平不清楚趙寶印的事情,只要給劉廷元說一聲,廠衛就能給他趙寶印的座標,到時候過去一刀砍了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