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大堂，朱延平與魏忠賢走後，崔景榮仔細閱讀鎮(zhèn)虜軍內(nèi)部軍令調(diào)動檔案，推衍著朱延平當時環(huán)境下的種種舉措。
李邦華也在一旁看著，在米脂時他要看，朱延平不給。按規(guī)矩來說，這種檔案是軍中最高機密，上呈兵部後，會在一定時間內(nèi)銷燬。
崔景榮看到朱延平派遣的偏師在朱家川山路幹掉晉商三支資敵隊伍，及繳獲的火藥、火器，不由輕吸一口氣。還好這小子有眼色，沒有到處瞎嚷嚷。
這份記錄被他收入袖中，李邦華扭頭看了一眼，繼續(xù)看手裡崔景榮看過的檔案。崔景榮是兵部堂官，他李邦華不是。崔景榮不讓他看，他也沒法子看。
出了兵部，在魏忠賢的馬車裡。
老魏摸著幾根短鬚，面容上洋溢著笑容：“這回你在外面，打出了京營兵馬的威風，皇上很是高興。囑咐咱給你修宅子，這事交給旁人咱不放心，是咱那個侄子親自督工給你修的。動土到完工，幾千人忙著，就二十八天！”
朱延平手裡剝著橘子，擡頭說：“皇上隆恩，令末將深感榮幸惶恐。旁的虛話也就不說了，皇上可有什麼囑咐的？”
魏忠賢搖頭笑道：“聖意難測，有些事情咱也不清楚。你行軍勞累，今兒就和家裡人好好緩緩。明兒個，皇上那裡會差人去你府裡面談?！?
“不過……”
魏忠賢說著沉吟片刻，斜眼瞥著朱延平剝好的橘子，見朱延平識趣將剝好的橘子遞過來，笑容更盛：“還有一件喜事兒，咱也沒多少把握。聽皇上的意思，準備擴大鎮(zhèn)虜軍。當然，這一切還要在年後再行計較。擴大鎮(zhèn)虜軍是公事，對你另有一個期許。”
朱延平繼續(xù)剝著橘子，說：“七八日後，我就帶著兄弟們出張家口。成敗與否我保證不了，只能盡心盡力，竭盡所能?；噬嫌惺颤N期許，魏公直說，也好讓我心裡多些幹勁。”
“是這樣的，戰(zhàn)後虎符你好好掂量，該交給哪邊。給兵部，有兵部的好處，可你要知道崔景榮已經(jīng)老了。若交給宮裡，你將有延綿不盡的好處。今科會試，二甲前十有你一名。數(shù)年內(nèi)，會給你巡撫一方的機會?！?
吃著橘子，魏忠賢語氣緩慢：“皇上知你不喜雜務(wù)應(yīng)酬，估計這一方督撫的缺，你也做不來。如今楊肇基因軍功巡撫陝西三鎮(zhèn)，也算是重振祖制。你也是差不多如此，以巡撫、總督掛將印，遼東也好，西南也罷，會給你開府的資格?！?
開府建衙？
這可真是個大好處，可未免有些不靠譜，眉頭一皺：“魏公，這將軍幕府可不是好開的。樹大招風，我又年青，恐惹人非議?！?
吃完橘子，魏忠賢輕哼一聲，揚著下巴：“放心就是，將你打發(fā)到遼東或西南開府，他們只會幸災(zāi)樂禍看你倒黴。這些人嘴上功夫一個頂一個流利，真要去打仗，敢去的沒幾個。咱們不出力，邊鎮(zhèn)出了漏子，他們也會推著你去平亂?！?
“現(xiàn)在告訴你，就是讓你多準備準備，免得到時候建立幕府，連可靠的人手都尋不到幾個。你這人，就是冷僻了些，多與人走動走動，認識一些朋友也是好的?！?
沒錯，朱延平在所有人看來，真的是太孤僻了。
官場、士林中的人，每天除了睡覺外，幾乎一直都奔波在一處處的宴會上，宣示自己的存在，結(jié)交更多的人脈。
成基命也朱延平介紹過鹿繼善，朱延平?jīng)]有去迎合鹿繼善，幾乎是不歡而散。
魯衍孟那邊，也常常聚集世家大族出來的青年俊彥，讓朱延平參加宴會認識一些朋友，朱延平躲在軍營裡不出來享福。
古人也是充滿低級趣味的，朱延平在京師這個人擠著人，恨不得將其他人都擠出去的地方，他拒絕了無數(shù)的邀請，勳戚子弟的遊獵、士林子弟的詩會、一些豪商舉辦的舞會，甚至一些青樓女子請他去聽曲，他都拒絕了。
這是一個蹲在家裡除了看書玩女人，再沒有任何交際、娛樂的時代。只有一場場的戲劇、舞會、詩會、踏青、歌會、縱馬狂奔才能帶來樂子的時代，人們想著法子找樂子，找消遣。否則枯燥的生活，是那麼的難受。
可朱延平不缺這些需要豐富精神世界、擴展人脈的平臺社交遊戲，他的精神世界足夠豐富，同時他的時間太緊張了。
練軍是他的工作，爲了活命而努力的工作，爲了在將來天塌時保護親友的一項工作。而練軍時，指揮軍士的感覺，也是十分享受的。
空暇之餘，與家裡人談?wù)勛钚铝餍械臅蚍?，隔得遠了寫寫信，時間也就那麼過去了。對於各種交際，所有人熱衷的交際，他敬而遠之。和太多的人打交道，人與人打交道爲的就是填補自己所需要的，他現(xiàn)在能給別人什麼？別人又能給他什麼？
他現(xiàn)在只想抓住兵權(quán)，抓住養(yǎng)兵的財源，其他的東西對他而言，不值一文。
對於魏忠賢的提議，朱延平愣了片刻，想了想，道：“魏公，人還是純粹一些爲好。交的朋友多了，涉獵的範圍廣了。這顧慮就多，要面面俱到。我不想與一個認識的朋友翻臉，也不想對曾經(jīng)是朋友的人下手。我和太多的人，不是一條路上的。既然如此，還認識、結(jié)交什麼？遲早對上，毫無留戀一刀砍了，心裡只有痛快，沒有悲傷無奈?！?
魏忠賢一聽這話，也是沉默半響：“有理，人要純粹些，這樣活的瀟灑。不過，這事你多留意，到時給了你開府的權(quán)職，你卻湊不齊人手去做事，這就遭人笑話了。”
一路再無言語，朱延平在北安門下車，老魏直接從北安門入宮。
看著這座突然冒出來的宅院，朱延平只覺得詫異之餘，心裡暖融融的。他在西北拼命，這命拼的值。終於，在京師有了一座靠自己拼命掙來的宅院，這纔是家。
扭頭對何衝道：“何二哥，咱值了，爲了這宅子，咱心裡痛快?！?
何衝齜牙笑著：“三郎說值，那就值。名聲官職、美人大屋，錦衣玉食，寶甲良駒，這些當初咱想都不去想的東西，如今三郎都有了，確實值。”
“是呀，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也是種瓜得瓜，咱們沒做錯。等啥時候我朱三郎開府，你何衝何二郎，就是我的帳前牙將！”
何衝笑的更歡了，示威似的看一眼身旁牽馬的樓靖邊，笑道：“怎麼都成，到時再有三郎這身差不多的金甲穿在身上，死了也心甘?！?
朱延平笑笑，扭頭看一眼高四五丈的北安門宮城，帶著十餘名親隨順著青石小路向西，回自己的家。
驍騎將軍府，五個鎏金大字牌匾掛著，守門的兩名家丁推開大門，高聲呼喊：“老爺回府！”
宮、府、宅、家、廬，這就是居住環(huán)境的五個層次，看著驍騎將軍府五個大字，朱延平展露笑容。一年前，剛來這個世界，地震之下他們五個人沒住處，住的是草草搭建的草棚，說的雅緻一點叫做廬，只有流民才使用的住所。
現(xiàn)在，他的住處，是府，是驍騎將軍府。等以後，按著老魏說的那樣，他會開府建衙，成立將軍幕府，自闢屬僚，自成一系。
到那時，門前守衛(wèi)的就不只只是兩名護衛(wèi)，而是一隊全副武裝的甲士，光明正大爲他守門。而不是像現(xiàn)在，甲士回府，人甲分離。
朱宗楚大步迎來，拱手道：“恭賀家主凱旋歸來！”
看著彷彿換了個人，格外精神自信的堂兄，朱延平手拍著冰冷的府前石獅子含笑點頭：“人靠衣裝，兄長也是不同了。這裡，大夥住的如何？”
“一切都好，就是房屋有些潮，過段日子就好了。”
半步跟在朱延平身後，朱宗楚在太倉也給大戶人家當過一段時間長隨，也知道規(guī)矩。
“新房子，這也是正常。叔父他們，在衛(wèi)裡可好？”
“一切安好，衛(wèi)裡和鎮(zhèn)海軍裡的弟兄多有照顧，夏時蘇成還給家裡添了五十畝桑林，從楊家手裡贖回了豆腐坊。怎麼不見蘇成？”
“他忙著呢，繳獲的牲畜現(xiàn)在由他負責販賣?！?
朱延平說著，看到了在中院門前披著斗篷的阿杏，露出笑容回頭說：“都散了到處看看，準備吃什麼找伙房。”
何衝等人拱手，朱宗楚緊步跟上朱延平，問：“家主，爲兄沒別的本事，只會做些買賣。你看，我去蘇成那裡搭把手怎樣？”
“不急，先到屋裡說?！?
朱延平大步向前，走到阿杏面前，看著臉蛋凍的紅彤彤的阿杏，道：“這北方冷，習慣了沒有？”
忍住心中的委屈，阿杏手被朱延平牽著：“尚好，聽說西北下雪，連路都走不得，哥哥想來也是很苦的。”
朱延平捏著阿杏小手，擡頭左右望著中院佈局，笑說：“不怎麼苦，那裡的百姓更苦。就是離的遠了，怕你受不了北方酷寒，心裡放不下?！?
聽到這話阿杏心裡甜蜜蜜，笑聲更甜：“先卸甲，我和青桐姐姐包了餃子，我們煮著說?！?
朱延平搖頭：“恐怕不行，這一路兩三千里，還沒洗個澡。不然這樣去吃飯，你們會吃不下去?！?
朱宗楚笑道：“妹子先去下餃子，偏房備好熱水，正等著呢。”
回頭看一眼現(xiàn)在人模狗樣……衣冠楚楚的朱二郎，阿杏搖頭：“不急，我先和哥哥去卸甲，二郎哥哥等著吧。”
說罷，拉著朱延平手臂走向偏房，阿杏和朱宗楚可沒好關(guān)係。朱宗楚自小伶俐被送到大戶人家當長隨，自然是眼界開闊，回到衛(wèi)裡自然是趾高氣揚。
這話怎麼說呢？縣裡的人看不上鄉(xiāng)里的人，鄉(xiāng)里的人還分街上的和附近的。毫無疑問，鄉(xiāng)里人不管哪裡都是看不起村裡人的，這是一種古今傳承。
和家境殷實能讀書的蘇成不同，朱宗楚自幼就脫離衛(wèi)裡的環(huán)境，也想跳出衛(wèi)裡，去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很遺憾，那段時間經(jīng)濟不景氣，他被辭退。又在太倉找不到工作，只能灰溜溜回衛(wèi)裡。
結(jié)果還擺不正自己位置，一天眼高手低無所事事，還擺著州里人架子，人前人五人六的。自然被同輩夥伴排擠，取笑，朱宗楚更是不願意改變，於是和同輩人關(guān)係非常差。
朱延平的孤僻不合羣，是不去給自己找麻煩，是主動選擇的。
朱宗楚則是定位不清，導致自己合不了羣，交不到朋友，是被動選擇。
就連何衝，見了朱宗楚這個朱延平的堂兄，連招呼都不打。可想而知，在衛(wèi)裡朱宗楚的地位有多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