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好的軍帳裡,蠟燭光輝下朱延平手裡握著玉環(huán)揣摸,指尖無意識滑動,卻想著除虎的事情。
明天將會散開人手,將婁塘鎮(zhèn)周圍進行分片,一片片掃蕩。
有人建議用牛羊驢子引誘猛虎來食,佈置陷阱一網(wǎng)成擒。這是個穩(wěn)妥的法子,如今丁壯不少,工具充足,而且地形開闊,不怕老虎逃了。
往往猛虎爲患的地段,以山林爲主。去的人手多了,會驚動老虎也有些施展不開;去的人少了,則有危險。而且這樣的地方,如非交通要道,也不會有人去冒險除虎。
朱延平想要親自殺死這頭老虎,可又擔心自己畫蛇添足,出個意外傷了自家兄弟的性命,這就不好了。
可他真的很需要殺虎的名聲來包裝自己,這是個重名聲的時代,無數(shù)人可以爲了名節(jié)坦然赴死。
有名,人不一定死;名聲破裂,會連人都沒得做。
帳簾揭開,蘇成探頭道:“家主,嘉定縣紫堤村舉人侯峒曾先生拜訪。”
一個舉人老爺,大半夜的來找他做什麼?
往日無交情,也無旁的關聯(lián),毫無疑問,可能與這頭老虎有關係。徐光啓在上海開館授徒,教育了不少士子,說不得這侯峒曾是徐光啓的學生,孫元化的同窗師兄弟。
“燒水烹茶,帳內(nèi)陰暗,我在那片竹林下接待侯先生。”
“遵命。”
收好玉環(huán),朱延平將戚刀掛在腰上,戴好頭盔出帳,正給戰(zhàn)馬添加草料的何衝將手裡活交給手下人,扛著長鎩跟上去。
在火堆旁看書的樓靖邊也將書塞進腰間包裹裡,挎著戚刀跟了上去。
見樓靖邊也要去,何衝心生警惕,感覺這人仗著後臺是陳知州,想要篡他的位……
鎮(zhèn)東頭的竹林裡,這裡竹舍幾棟,已被家丁稍作打掃。
他的兩名家丁右手握著火把,左手按著刀柄,對面則文雅的多,六名家丁挑著燈籠,身旁還跟著一些人,拿著棍棒獵叉,明顯一副防虎的架勢。
朱延平的家丁,將三十三歲的侯峒曾嚇著了,還是天啓二年入京會試的時候,見過這麼多的甲士,沒想到這位朱將軍手下家丁皆披魚鱗甲。
不過他身邊一名八字鬍男子看著手握刀柄的披甲家丁,連連皺眉,他感受到了濃濃的惡意,起碼他是這麼斷定的。
誰讓他背後,站著一個紅髮夷人,手裡還提著勾戟,還長得兇神惡煞。就連鬍子都是紅的,朱延平的家丁哪能不防備?
但他們不陌生夷人,也沒什麼好怕的,不就是色目人?
當年太祖高皇帝北驅(qū)逆元,幹掉了多少色目人?有什麼好怕的?
不過,那些渾身皮膚黑漆漆的烏番人,看著像惡鬼一樣,是個人突一見,多少會有點畏懼。
夜裡,朱延平的鍍銀魚鱗甲格外的亮堂,來到竹舍左右看看,看到了那個紅髮夷人,收回目光看向當首,一襲青衫披著斗篷,頭戴四方巾的清須中年人,遂拱手道:“本將朱延平,足下可是侯先生?”
當面喊人家名字,這種行爲和罵對方爹孃沒區(qū)別。
“正是侯某,將軍龍驤虎步,麾下甲士勇健無匹,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朱延平笑笑,提著披風一抖,坐在侯峒曾面前,抱拳拱手道:“都是虛名,先生過譽了。”
“將軍過謙了,當?shù)闷穑數(shù)闷鹧健!?
侯峒曾說話間,朱延平身後的蘇成提著熱水過來沖茶,侯峒曾家裡老僕端上點心,兩人都不是東道,這麼一弄倒也貼切,互看一眼綻出笑容。
侯峒曾眼眉含笑,撫須道:“日前曾與天如先生、東郭先生會晤,二位先生對將軍多有讚揚,侯某未見將軍真顏,心生質(zhì)疑。今觀將軍風度,治軍手段,真乃士林俊杰,我太倉子弟之英傑翹楚。”
這人一來就誇,還搬出張溥、張採,朱延平大致明白了對方的來意,原本他猶豫要不要殺虎,看到侯峒曾背後的夷人,下定決心要殺。
朱延平看向侯峒曾背後的夷人,笑說:“先生是士林前輩,晚輩初掌軍權,對國法不甚瞭解。請問,放縱兇獸傷人,驚擾地方民生,是何罪名。”
“將軍言過了,這虎又未傷人,勉強定罪,也是個失察之罪。”
侯峒曾以舉人的身份與朱延平從五品鎮(zhèn)撫軍職談話,這些夷人還沒有說話的份,更別說列坐把酒交談。如果他們真這麼不識擡舉,朱延平未邀請而入座,朱延平讓家丁將這夥夷人打一頓,也是白打。
這就是禮,這就是規(guī)矩,這就是身份的差距,這就是大明的國際地位。
“先生,這虎若是孫家手裡遺失的,逮到了自會給徐侍郎一個面子,給先生一個面子。可這虎,是從耶穌會手裡逃脫的,這就有了說道。”
朱延平說著,藐一眼那兩個夷人,這兩人對他展露微笑,笑的和煦。
這兩個夷人穿漢家衣冠,學漢話,自然知道大明的武將是個什麼地位。可朱延平不是尋常武將,他還披著士人的皮,還是太倉唯一武力的執(zhí)掌者。
真惱了朱延平,別說他們在太倉州的教堂,就連上海縣的教堂,朱延平說砸就能給砸了。原因很簡單,因爲這些都是非法建築。
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運動風起雲(yún)涌,猛烈地衝擊著羅馬天主教會在歐洲的統(tǒng)治。面對宗教改革潮流,羅馬教廷也採取了一些自我革新措施,耶穌會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
爲改變天主教在歐洲的困難局面,羅馬教廷派遣耶穌會士前往中國傳教,以擴大天主教的信仰領地及在東方的影響。
禮部侍郎署南京禮部尚書沈榷萬曆四十三年到南京任職,當時天主教在南京建立了教堂,教務有很大的發(fā)展。這位崇佛的沈大佬一看地方耶穌會竟然與信教的百姓有了組織關係,有時候能影響到基層公務。
於是次年,沈榷向萬曆帝連續(xù)書寫奏摺,極力批判天主教的教義和教徒,認爲他們的種種行爲,如葬禮、洗禮、崇拜上帝而不敬祖宗等等行爲,會顛覆華夏文化。並且因爲耶穌會的組織形勢,會形成毒瘤,如白蓮教一般壯大後難以根除,會傾覆大明社稷。
徐光啓代表耶穌會在廷議時辯解失敗,於是南京教案發(fā)生,朝廷對傳教士發(fā)佈驅(qū)逐令,並搗毀地方教堂。隨著天啓皇帝繼位,東林可是海貿(mào)獲益者,於是保守派的沈榷捲鋪蓋走人,禁令形同虛設,於是各地方的傳教士又活躍起來。
朱延平不知道南京教案的具體過程和引發(fā)的風暴,他只知道他看的歷年積壓邸報裡,這耶穌會此時的一切活動是非法的。
禁令就在那裡,沒人管還好,如果朱延平認真執(zhí)行,死抓著不妨,太倉境內(nèi)的傳教士,他完全可以暴力驅(qū)除。
侯峒曾笑容一僵,問:“將軍此言,又是何說法?若有理,這事敝人也就不管了,任由將軍處置。”
朱延平看著那兩名夷人,手裡握著茶杯輕輕晃著,茶水打著旋,緩緩道:“誰人不知虎害?這虎交給任何一家圈養(yǎng),都會好生看管著,因爲人人都知,這虎逃離樊籠,傷的都是鄉(xiāng)親。而這些傳教士則不同,傷的是我大明子民,又不是他們這些色目人。所以心思旁騖,這才致使猛虎出籠。朝廷以我爲本地守將,保境安民就是本份。我又何苦得罪徐侍郎?實乃職責使然,良心使然,先生可曾滿意?”
雖然覺得朱延平有些小題大做,可侯峒曾理解,他認爲這就是一個讀書人的認知觀念和立場。一樣的四書五經(jīng),卻有不同的門派,堅持的側(cè)重點也不同。
扯到朱延平的理念,這事就沒必要談了。每個讀書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一條不能被左右的道。這是不能被玷污的,往大里說這種堅持很重要,如果遇到權貴就折節(jié),以後還能有什麼氣節(jié)可言?
沒有氣節(jié)的士子,於國何用?本人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所以大明的官員、士子,風花雪月中得過且過醉生夢死,差事做不好沒關係,事到臨頭慷慨赴死就是……
輕嘆一口氣,侯峒曾也認定朱延平是士人,否則真的沒必要這麼做,拱拱手道:“那祝將軍馬到擒來,除此大害後,可來紫堤村一聚。”
“好,我派甲士護衛(wèi)先生歸宅。”
朱延平側(cè)頭看向蘇成,舉起左手五指伸展,緊捏,再次伸展,表示帶十個人。
蘇成召集甲士跨馬送侯峒曾,這人有舉人功名,光憑這個朱延平就要保證這傢伙能活著回家,否則半路上出個差錯,士林也會責怪他考慮不周。也因爲這個原因,侯峒曾坦然接受朱延平的好意。
面前就剩了兩個夷人,一人黑髮黑眼珠,身子較矮約在五尺,另一人紅髮紅鬍子,約在五尺四寸,黑髮的拱手作揖,笑說:“敝人意大里亞人氏洪濟,拜見大明國將軍大人。”
朱延平挑挑眉頭,指著面前空位,洪濟入座後,朱延平慢悠悠飲茶,他喜歡此時大明的國際地位,晾了一會兒問:“你怎麼類我大明人?”
“將軍真知灼見,敝人乃是羅馬帝國遺民,有純正的羅馬血統(tǒng),這眼睛、發(fā)須便是黑的。一千八百年前,我們西方歐羅巴洲是羅馬帝國,神州中土是大漢帝國,當時大漢帝國稱呼敝人祖先的國家爲大秦。”
洪濟明顯是個來明國改的名字,朱延平呵呵一笑:“別提血統(tǒng),論血統(tǒng)本將軍還是上古炎黃二帝血脈,大神祝融氏後裔。”
真的論血統(tǒng),除了那些賜姓的家族,其他家族都能扯到上古。就連吳三桂後來造糠稀的反,立周國,原因就是他吳家是姬周血脈。姬周往上扯,誰都跳不開炎黃二帝。
炎黃二帝又是同族,扯來扯去都是一家子。到底有幾個是真,也只有那些傳承兩千年的大家族纔有底氣說,自己是真的。
不過,誰都混有炎黃血脈,這點不需要懷疑,要懷疑的是譜系。
洪濟愕然,論血脈他還真和朱延平比不了,他敢反駁朱延平祝融血脈的真實性,朱延平殺了他也是白殺,官司打到三法司,朱延平也不怕。
區(qū)區(qū)一個夷人,也敢質(zhì)疑國姓的血脈淵源,真的是殺了也白殺。
何況這種對外的問題,文官們拿遼東的建奴沒法子,拿捏貿(mào)易弱勢的夷人,可是嘴皮子動一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