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來這纔想起來, 原來這就是那位瘋狂追慕花魁阮香君的顧姓公子。他在七夕馬會上重金買下香君親口賜名的伊犁馬,在香君歌舞劇演出當晚醉酒失態(tài)、差點衝上舞臺,是全東州公認的“本年度頭號情種”……而且此人也正好是谷家堡衣坊的大主顧之一, 曾經(jīng)一口氣買下庚辰年秋季新裝中的所有款式, 算得上是自己的衣食父母。
只是不知道他身邊爲何多了一位明麗少女, 身後還跟著以易護衛(wèi)爲首的一大堆隨從——只因易護衛(wèi)爲人詼諧, 在新東昇酒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就主動與她結(jié)識,是以清楚認得。
但是那位顧公子顯然心情不佳,漫不經(jīng)心地往這邊掃了一眼, 眸色一閃,似乎也依稀記起了他們。雙方避無可避, 便在山門下客氣相見。
霜來率先致意道:“原來是顧公子、易護衛(wèi)。”顧深川微笑回禮道:“谷堡主、修管事。怎麼, 你們認識易護衛(wèi)?”
谷、修二人尚未答話, 易護衛(wèi)卻已快語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修管事其實是新東昇酒家的二掌櫃——屬下在那吃飯時有幸見過一次。”
此言一出, 顧深川微感詫異,一旁的佟心柔和顧清河也雙雙向修武投來異樣的目光,她二人從未聽說他還有另外一重身份,是以格外驚訝。
修武忙道:“不敢。——還未請教,這位姑娘是?”他一見到顧深川身旁的女子, 便知道她就是那個離家出走、女扮男裝的小廝“顧小河”, 但出於禮貌, 卻不僅不能戳破, 反而還要趕緊裝作沒認出她。
顧清河甫一下車就看到了修武, 也一直在不著痕跡地打量他,見他走在一位身段停勻、笑容靜好的女子左右, 行止間有一種無形的親暱,心中已是微微一顫,待得親耳聽他說沒認出她來,更是眸色一黯,雖則慶幸於自己當時的“演技”,卻還是掩不住心中的那份失望。
然而旁人又哪裡知道他們之間的這段暗涌。
深川一聽修武此問,忙介紹道:“啊,這是舍妹。”想到妹妹並非尋常女子,便只含混一答,並不透露她的芳名。
谷、修等人倒也理解他的心思,只當對方是豪奢紈絝之家,爲人眼高於頂,便也不欲深交,只待一笑而過。
沒想到清河已是微施一禮,莞爾笑道:“今日相遇,也是有緣。谷堡主、修掌櫃,你們就叫我清河好了。”她故意稱修武爲“修掌櫃”,乃是欣喜於他能自立門戶,實不願再將他與谷霜來歸爲一處。
霜來聽得心中一突,卻仍是含笑應(yīng)了。
修武笑道:“清河姑娘所言甚是,人海茫茫,相逢是緣。說起來,姑娘倒與我的一位朋友長得有幾分相似。”
清河心房一跳,勉強鎮(zhèn)定道:“哦?那也真是巧了。既是修掌櫃的朋友,倒也不妨結(jié)識一下。”
修武惋惜道:“可惜他已經(jīng)回家去了,我等怕是無緣再見。”
清河只道他仍在掛念“顧小河”之事,心中一則歉疚一則溫暖,溫言道:“聚散無常,修掌櫃倒也不必過於感傷。”
深川見妹妹竟然主動搭理這姓修的小子,還與他聊得相當投機,心下已是有幾分明白。又怕一旁的易護衛(wèi)看出端倪,反而不利於她,便也笑著接口道:“是啊,隨緣聚散,本是佛性使然,是以我等凡夫俗子,纔要多來名寺寶剎走走。”
霜來也笑道:“正是如此。——這弘法寺聞名遐邇,頗爲可觀,我們?nèi)诉m才禮佛已畢,這便下山,不耽誤顧兄一行了。”便領(lǐng)著修武和心柔,告辭而去了。
三人在山門取了車馬,仍是由修武駕車,霜來和心柔只管安心乘坐。二人上車之時,回首一望,只見那一對扈從如雲(yún)的錦衣兄妹,早已在山道上去得遠了。
心柔便對霜來道:“堡主,方纔所見的這對兄妹,看起來不像是普通人啊。”
霜來笑道:“呵呵,你也感覺到了?不錯,明眼人一望便知,他們帶的那十幾個隨從,個個都是一流好手,卻又嚴陣以待,令出如山。——能隨意拿出這等手筆的人家,想來不是一般的富貴。”
心柔點頭道:“哦,難怪他們那般倨傲……不過,那位清河小姐,倒是比她兄長可親多了呢。”
霜來眉頭一動,勉強答了句“或許吧”。她對那位顧清河小姐,一時也說不上來是何種感覺。她們這纔是第一次見面吧,但她卻直覺對方不太喜歡自己,或許還帶著一點點敵意。從頭到尾,對方?jīng)]跟自己說過一句話,只顧著與修武言談甚歡。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點多心,但一想到修武那人舌燦蓮花,專招女人喜歡,竟又對他多了二分惱恨。
心柔看她面色不定,想著她今日理應(yīng)高興,便又試探道:“堡主爲了向少爺應(yīng)考之事,連日休息不好,如今塵埃落定,也該鬆口氣了。”
霜來見她仍是心心念念明暉如何如何,想起當日撞見她與明暉私情,忽然便有些煩悶,卻又壓抑道:“向大哥榜上有名,本是意料之中,我今日上香,除去還願,實在只求母親身體康泰。”
老夫人谷呂氏病情惡化,心柔也是知道的,當下強顏笑道:“是了,我適才也在佛前祝禱,祈求佛祖保佑老夫人逢兇化吉,早日康復(fù)。小姐莫要擔心,我回去便趕著將經(jīng)書繡完,送到寺裡來供奉。”
心柔此舉,用意倒也簡單,只望霜來看在自己真心孝敬何氏的情分上,將來能答應(yīng)選自己爲陪嫁。但何氏之病畢竟吉兇未卜,她心中其實焦慮不已,竟比霜來更盼望明暉高中之後,能趕緊來向霜來提親,也好避過有可能出現(xiàn)的熱孝。但明暉作爲新科武舉,這幾日卻又忙於同年之間的應(yīng)酬,不只她沒能跟他說上話,連霜來也沒怎麼見過他。
霜來回到家,命修武和心柔各自去忙,自己便往西廂房方向走去。
這日天氣晴好,呂氏喚人準備了搖椅和軟褥,在院子裡瞇著眼睛曬太陽。霜來打從廊下經(jīng)過,遠遠只見母親身上搭著小毯,隨著搖椅輕輕晃盪,臉上是一派與世無爭的清淡笑意。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幅悠遠的情景似是曾經(jīng)見過——一位被時光遺忘的婦人,獨處於湛藍的晴空和悠閒的白雲(yún)之下,周圍是盛開的金菊和斑駁的光影,塵世在此靜寂,剎那化爲永恆……
霜來駐足半晌,喉間略有些哽痛,眼角也微微溼潤,但還是調(diào)整好情緒,輕快地走到呂氏身邊,蹲了下來,喚了聲“母親”。
呂氏被秋陽耀得難以睜眼,聽是她來了,瞇眼微笑道:“呵呵,霜兒回來啦。怎麼樣,去弘法寺求了姻緣啦?”
霜來臉上一紅,撒嬌嘟囔道:“母親,女兒明明是去還願的,又不是……”
呂氏笑道:“你那個願,不也是跟明暉那孩子有關(guān)?”
霜來低眉道:“左右還了便是了,至於其它的,佛祖也插不上手吧。”
呂氏奇道:“怎麼?跟他鬧彆扭了?”
霜來搖頭道:“就揭榜那日匆匆說了幾句,這兩日面也不見,何來彆扭。”
呂氏道:“不過中了個武舉第二名,哪裡就忙成這樣了?”
霜來道:“向大哥他本以爲穩(wěn)奪魁首,沒想到卻是屈居亞元,原是有些懊惱不平的,後來卻有個武官找到他,談了一席話,他便好了許多,之後便日日進城走動去了。”
呂氏道:“哦?那人臉面不小,不知是何來頭?”
霜來道:“聽說是向大哥父親從前的部屬,在考場上發(fā)現(xiàn)他的武功路數(shù)有些眼熟,這才認出他來。只因他是犯官之子,有幾個考官擔心上峰不喜,本想把他取低幾名,還好那人從中斡旋,向大哥這才得中亞元,卻還是失瞭解元之位。”
呂氏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孩子一心承繼父業(yè),如今得遇貴人提攜,總算是苦盡甘來。憑他的身手爲人,要在州府謀個武職,逐年晉升,倒也並非難事。也罷,他既是奔波辛苦,改日我們便備幾樣點心,請他來喝喝茶吧。——如果他不嫌棄我這個病怏怏的老婆子的話。”
霜來聽她的意思,竟是希望明暉登門造訪,商談婚事。但明暉如今初嘗名利,又有個天上掉下來的叔父開道護航,已是食髓知味,未必就把兒女之情放在首位。
母女倆又再閒聊了幾句,便有議事廳的小廝過來稟報,說是堡外來了一個富商,指名要跟堡主商談合作之事,谷良大管家覺得事關(guān)重大,特請堡主出面商議。
霜來微感驚訝,向呂氏告了個罪,起身快步去了,一面走一面卻對那小廝道:“你去請了修大管事過來。”
到得議事廳,只見客位上早已坐了一位身量微胖、笑容可掬的五旬紳士。因有早先偶遇易護衛(wèi)之事,霜來這回倒是很快認出,這紳士便是與易護衛(wèi)一道出現(xiàn)過的範賬房,心下不禁大感意外。
這範賬房應(yīng)該是個不會武功的,但往那端然一坐,卻叫大管家谷良甚不自在,此時見霜來進來,谷良簡直如蒙大赦,趕過去低聲道:“堡主,你可來了。這位範先生,說與您有過一面之緣,找您有要事相商。我方纔問了幾句,他卻非要等您來了再談。”霜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範毅見她進來,便也微微一笑,不緊不慢起身揖道:“谷堡主別來無恙。”又揮手令自己的幾個隨從退至廳外。
霜來笑道:“原來是範先生。不知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遂也示意谷良等人離開。
一時廳內(nèi)只剩了谷、範二人。範毅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範某此來,是要與谷堡主聯(lián)手做一樁絕佳的買賣。”
霜來笑道:“哦?有這等美事?我倒樂聞其詳。”
範毅笑道:“此事有一關(guān)鍵,堪堪在於貴堡。衆(zhòng)所周知,貴堡月前推出的庚辰年秋裝系列,設(shè)計新穎,剪裁曼妙,風靡一時,斬獲頗豐;而今又將推出本年冬裝系列,日前纔剛放出要重金甄旬新裝代言人’的消息,便已再次吊足東州女子胃口。”
霜來笑道:“承蒙擡愛,範先生有何見教,何妨明言。”
範毅道:“見教倒不敢當。然則谷家堡衣坊既有席捲一方之勢,不知谷堡主可曾想過,打鐵最宜趁熱,乘勝便要追擊,也好將這股風潮,趁勢吹入東州以外的各大城中。”
霜來一聽此言,心中著實吃了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道:“範先生所議,果然不同凡響。然而谷家堡偏安一隅,素來也有幾分自知之明,並不敢作此狂想。”
範毅再笑道:“谷堡主爲人謙遜,範某心中敬服。其實貴堡就如一頭傲嘯山林的猛虎,只需插上一雙翅膀,便可威風八面,聲震四方。”
霜來揚眉道:“哦?莫非範先生甘爲敝堡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