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漫這一病,一直將養了兩個多月,連二月底的十三歲生辰也是在牀上過的。月寒日日陪她,悉心呵護,連學堂也沒去了。蘭若朋因自悔失職,對女兒心懷歉疚,每日早晚必定親自診脈問藥。
苗若新自然也有些掛念,便隔三差五差修武前去看望,修武倒是每次都捧回一大堆茶點,說是月姐姐送的。
到了開春,星漫身上才真正大好了,便對父親和姐姐說,要將穆豔姬從地牢放出,教她習武。
蘭若朋略感驚訝,道:“星兒當日被宛姬所縛,命懸一線,夢姬卻知情不報,意圖袒護。若非她擅自處理,星兒便可及早得救,又豈會受此病苦?星兒難道不恨她麼?”
星漫搖頭道:“豔姨顧念姐妹之情,這纔想偷偷阻止宛姨,當然是想好心幫她。——我也有姐妹,這種心情,我也懂得。更何況豔姨於我有養育之恩,那日若不是她留下一件披風給我,也許還不等姐姐和修武哥哥找到我,我便凍死了。如今她已經在地牢中關了兩月,身體也不好,已是吃了些苦頭了。此後我們仍留她在谷中,只讓她教我武功,卻不讓她見爹。——爹,你說好麼?”
蘭若朋捻鬚點頭道:“好。”
月寒知她最深,聽她竟然隻字不提宛姬之事,心中便也有數。出了房門,見左右無人,便對蘭若朋道:“爹,有句話,女兒不知當講不當講。”見父親點了點頭,她便斟酌道:“星兒不想再見到宛姨了。”她見父親表情清淡,只得又解釋道:“爹,星兒的意思是——殺了宛姨,從此再勿提起。”
蘭若朋眸色一動,面上略驚,沉吟未語。月寒咬咬脣,道:“爹,星兒此番受了刺激,病癒後性情變了許多……”
蘭若朋微怔半刻,悵然道:“是啊,爹也看出來了。是爹沒把你們保護好,把從前無憂無慮的孩子,逼得一夜長大了。”
四月,杏花如雪,桃紅似霞。春光明媚的天氣,將人的心房也照得亮堂了。這日,月寒和修武從學堂回來,邊走邊聊些丹青之法。
月寒忽然問道:“修武,這幾回丹青課上,我看你專畫人物,對山水、花鳥似是全無興趣,卻不知何故?”修武笑道:“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青山綠水萬年不改,千年不朽,我若不畫,也是無妨。而人麼,卻要經歷生、老、病、死,芳華只在剎那之間,我若不畫,卻是可惜了。”
月寒聞之,心生蒼茫之意,點頭道:“聽你一說,確也有理。如今桃花滿眼,倒讓我想起崔護之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想來人面無常,堪比草木一秋了。”
修武笑意更濃,道:“月姐姐所引之詩,也對,也不對。想那詩人崔護,本是一介風流才子,他所見所念之人,必是年輕貌美,人比花嬌。若所遇之人乃是半老徐娘,抑或耄耋老嫗,他卻是無論如何也吟不出這千古名詩了。”
月寒笑容轉黯,輕嘆道:“正是了。大抵人皆愛美,男子尤甚,卻不知紅顏易老,若只因區區皮相受人眷戀,誠非女子所願。”
修武也笑嘆道:“呵呵,可不是麼。多少人愛慕年輕容顏,又有幾人能承受歲月變遷?依我看,相愛相戀,恰似一場賭局。世間男女,如飛蛾撲火般投身其間,根本就看不出,若干年後對方到底會不會因爲色衰愛弛,見異思遷……”
月寒點點頭,卻又打趣笑道:“你這番言語深沉,倒像個情場老手似的。”
修武揚眉一笑,道:“我向來信口胡謅,愛逞口舌之利,月姐姐也不是不知道。”
月寒說道:“其實你說的是有幾分道理。容顏速朽,情濃轉淡,天下女子的遭遇,大抵如此。”
修武搖頭道:“倒也不盡然。一百對有情人中,能攜手白頭的,總也有四五對,可見機會還是有的。再者,假若女子也有一技之長,自可獨立俯仰於天地,又何需如蔓藤一般,一生依附於區區一個或幾個男子?”
這等言論在月寒聽來自是驚世駭俗,她一時之間心潮起伏,不由得想得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是麼?真有如此女子麼?女子真能如此麼?——可是,即便是我孃親那樣能幹的女子,臨終前也勸我們姐妹找個好男人嫁人呀……”
修武聽得一驚,也不知如何回覆她,便只笑道:“呵呵,好端端的,我們怎麼越說越遠了。是了,我是想說,學好丹青,專攻人物,便可將世間女子最美好的一刻描摹下來,長久記念。”
月寒掩脣笑道:“修武,想不到你年紀不大,竟也想著要尋芳獵豔了。”
說笑間已是到了蘭府,卻見一輛精良華貴的並轡馬車停在門口,一位錦衣少年正挑簾下車。那少年見他倆過來,便立在門首等著,老遠便已喚道:“月姐姐!”
蘭、修二人俱是一怔,這才認出來人竟是連二公子逸風。因他個子長高不少,又正值變聲期,短短數月不見,竟是越發俊美。逸風極是歡喜,對著月寒便是一拜,但修武與他見禮,他卻仍是愛理不理。修武心笑這少年倒也心眼直接,但久別重逢,也不便單獨離開,便也跟進院去。
逸風是個急性子,還未走到裡廳,便開始拉著月寒說個不停:“月姐姐,星妹妹可好麼?那日接到你代筆回信,只說她下不了牀,也沒說明得了何病,可沒把我急死。我早說要來,但我娘非讓我再學一套劍法,又留我過完生辰,才肯放我出來。”
月寒笑道:“是了,逸風兄弟竟也十五了,時間過得真快!——星兒沒什麼事,已經大好了。這會子怕是正在谷北的小府裡練劍呢,應該也快回來了。”
逸風燦然笑道:“那就好。等我見過了二師叔,便去找她。”說著又向身後的家丁嚷嚷:“花呢?那花呢?搬進來了麼?早說了要仔細些!”
修武看不慣他這少爺脾氣,但還真是被那兩盆蘭花攫住了雙眼。只見那葉片修長青翠,猶如碧透的翡翠一般,其間的三五花朵卻又是極爲罕見的淡綠之色,花瓣形狀如飄飄飛鳶,意態輕盈超拔,彷彿即刻就能飛昇而去。
月寒從小受父母薰染,自是行家,細細看了幾眼,笑道:“逸風兄弟可真有心了。墨蘭本非齊國所產,眼前這兩盆,品相脫俗,尤爲可貴,莫不是樑國貴胄之物?”
修武聞言吃了一驚,逸風則是朗朗笑道:“月姐姐果然好眼力。此蘭名喚‘碧玉飛鳶’,乃是樑國皇室鍾愛之物。我娘知道二師叔愛蘭成癖,特意購來相贈。”
逸風正自侃侃而談,卻聽一人接口道:“呵呵,柳師妹果然不惜重金,出手不凡。然則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此物南遷至此,只怕不易成活。”
來人正是蘭若朋。他聽說有嬌客到訪,便從知命堂趕回蘭府,正好聽到幾位小輩在此品蘭。他知道小師妹柳若故素來工於心計,花巨資想討好自己,大概心存試探之意,若是他欣然收下,在此療治的三師妹苗若新怕是會心冷求去,是以出言譏諷。
逸風正不知如何作答,蘭若朋卻又笑道:“風兒,此蘭非比尋常,既然是你娘委託你送來的,師叔倒有個不情之請。你便將此蘭養上數日,若確然可以成活,你再贈予師叔,可好?”
逸風少年心性,如何受得了他言語相激,只當他嫌棄禮物不合心意,面色雖是微變,卻還是朗聲應下。修武轉念一想,倒也明白了蘭若朋爲何出言怪異:其實他若是當場收下,以他養蘭之道,此花必能成活,現下由逸風去養,卻多的是辦法將此花養死。那樣的話,他便不用再收了——看來他是變著法兒在拒絕了,只可惜逸風轉不過這個彎來。
衆人寒暄了幾句,又問道大公子連千山此番爲何沒有一同前來。逸風只說大哥代父赴約去了,辦完事便也會趕來。衆人看他眼神頻頻望向門外,一副坐立不安模樣,俱是心中一笑,蘭若朋便也藉故走開,由得他出門去找星漫去了……
這日星漫回到廂房,見月寒正在埋首溫書,便自然而然走到她身後,伸手幫她鬆鬆肩頸,嗔笑道:“姐姐,你可莫要告訴我,這次是在記柴胡的九十九種用法。”
月寒雖是放下了書,但還在想著方纔書上那幾個方子,順口道:“柴胡性平,卻也不可亂用,統共也就二十來種用法罷了。”話一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又被這小妮子打趣了。
星漫道:“姐姐,不過就是一場秋試罷了,偏你早早就開始準備。你從小就讀這些醫書,你看它們不厭,它們看你也該厭了。”
月寒聽她說得頑皮,便輕笑道:“秋試過後,我便要去坐館了。從醫之人,一則不能罔顧病患性命,二則也不能丟父親的臉嘛。”
星漫道:“姐姐,你說有趣不有趣?小時候你也隨母親練過幾天拳腳,我也隨父親念過幾本醫書。到了今日,你是一點武功也不會,一心承了父業,我是半點醫術也不會,只想練好功夫。”
月寒也是一笑,卻又有些感慨,溫聲道:“星兒,你日日練功,雖是強身健體,卻也不可過於發狠了。前日摔著了背,如今還沒好皮實吧。等晚間我拿藥膏,再給你擦擦。”
星漫笑道:“好——。不過這點傷算什麼。現在多傷幾次,以後就再也不會傷著了。”
姐妹二人各懷心事,一時沉默。星漫的指壓按摩力道適中,月寒很是享受,閉眼笑道:“星兒,你這幾日手勁果然越來越大了。今天又把逸風打慘了吧?”
星漫哼了一聲,狡猾笑道:“他那是活該。誰叫他一味讓我?就知道挨我打,還以爲我會開心。哼,沒意思,跟他對招,練了也是白練。”月寒不禁無語。
星漫忽然眼前一亮,道:“誒,姐姐,要不你幫我找找修武哥哥,請他陪我喂招?他功夫好得很,總是閃得飛快,我從來都打不著他。”
月寒笑道:“你想找他喂招?倒真有志氣。他那麼忙,成日有學不完的東西,我們哪裡好去打擾他?更何況,就算我肯去幫你請他,他也未必會聽我的。”
星漫神秘一笑,促狹道:“姐姐休要瞞我了,修武哥哥必定會聽你的。別人不知,我還不知麼?——你和修武哥哥,每次見面都是尷尷尬尬的,必定有些什麼。”
月寒驚得坐起,握牢妹妹的手,轉頭望她,鄭重道:“星兒快別胡說。我和修武哪裡有些什麼!”
星漫如何肯信,只笑道:“是了,你們之間,說有什麼,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你有些喜歡他,而他也有些喜歡你罷了!”
月寒聞言一顫,睜著眼睛,微微蹙眉問:“是麼?”
星漫再笑,反問道:“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