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與修武藏身樹間,與那二人相隔僅十丈之遠,自是已經聽出對方身份,心中縱然震驚,卻仍強自鎮定。待得聽聞星漫竟是被莫宛姬所劫,月寒終於氣得輕輕一顫。這樹冠之中原本就殘留一點積雪,他二人若是站立不動,倒也無妨,但月寒這一微顫,便引得頭頂樹間幾團小小的冰雪,無聲無息地跌落下來,落在二人身上。
修武原就偷眼留心月寒的反應,怕她舉動過度,暴露行藏,此時不免心內焦急。眼見又有一塊冰雪將要墜落下來,去勢卻是月寒頸間,不由得右掌輕翻,右臂輕移,堪堪在月寒腮邊,將那團冰雪穩穩接住。
月寒右頰被修武的大手一貼,頓感一熱,但這次她卻是凝神屏息,咬著嘴脣,再不敢妄動分毫。
修武心道“只當自己還是前世那個女人”,竟又厚臉皮地抽回手,移到月寒身後。二人如此僵了半刻,直至傅、莫二人越鬥越遠,再也聽不見任何聲息,才輕輕活動身形,仍由修武使出輕功,下得樹來。
二人所擎火把,適才未敢隨意扔棄,一直被他們各自握在左手之中,此時回到地上,也還是不敢再燃。所幸已知星漫正是困在朝霞嶺上,二人便默契地摸黑趕路,一腳高一腳低,直往嶺上奔去。月寒在途中又滑了幾次,均是被修武及時扯住,不需贅言。
從山腰趕到山頂,已是四更時分。嶺上突兀,朔風颯人,月寒攏緊披風,四下打量,一顆心卻是漸漸沉了下去。星漫素日也是個嬌娃,即便未被莫宛姬所害,恐怕也已被這臘月陰風凍得不成人形。
修武與她分頭尋找,終於在巖後的一棵大樹下找到了被粗繩綁得嚴嚴實實的星漫。她臉色蒼白,脣色烏紫,已然暈了過去,口中塞著一截錦繡衣襬,身上除了自身所穿的衣物和披風外,還胡亂地搭著一件大一些的披風。
修武又輕又快把那結繩解開,將星漫從樹上鬆了下來。月寒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過來,顫抖著把妹妹抱進懷裡,只覺得像是捧了一塊冰疙瘩,冷得人牙齒打顫。她眼中淚光搖落,卻又拼命忍回,默默地伸出三指,爲妹妹搭手探脈。修武也是異常緊張,守著她倆,連眼睛也忘了眨。未幾,月寒忽地衝他恍惚一笑,啞聲道:“還有救。”
修武點點頭,幫她把星漫扶起,使其背對自己,面朝月寒,半臥在月寒懷裡。而後席地而坐,默運真氣,貫於兩掌之中,按住其背後兩處大穴,將自身煦陽般的真氣,汩汩注入體內。初時,星漫仍是一身僵直,氣息微弱,約莫過了頓飯工夫,才漸漸肌理髮軟,略有些溫度,直至小半個時辰,才終於有點血色,輕輕地睜開了眼。
姐妹倆默然對望,星漫喉嚨微動,似是喊了聲“姐”,卻是聽不到半點聲音。月寒勉強露出微笑,一把摟住她,眼淚便如倒豆子一般,大顆大顆掉落下來。星漫一絲氣力也無,受了偌大委屈,卻哭不出聲來,只是撲在月寒懷裡,不住發抖。修武只能從她聳動的肩膀,感覺那無邊悲憤。
姐妹倆無聲地哭了許久,方纔略略平復情緒。星漫仍是十分虛弱,軟在月寒懷中,似是已經睡去。修武復又給她輸了一回真氣,直至感覺星漫身上真正有些溫熱,才撤回雙掌。他連輸兩回真氣,已是有些發虛,悄悄背過身去,揉了揉臉。月寒解下自己的披風,輕柔地蓋在妹妹身上,衝他淡淡一笑,頗有些歉然。
修武也微微一笑,撿起先前丟在一旁的大披風,在星漫身上輕輕加蓋一層。月寒擡眼望他,脣齒翕動,哽聲道:“修武兄弟,多謝你,救了星兒一命。”
修武靦腆地搖搖頭,並不言語,只是繞到月寒身後,盤腿而坐,雙手覆於月寒身後,再次閉目發動真氣。月寒尚且不明就裡,就已感覺一股強大的暖流,從自己的背部蔓延開來,漸漸溫暖全身。
初時,她尚且有些抗拒,不敢讓修武如此耗費真氣。但修武的雙手卻似粘在她背上似的,那力道既綿軟,也霸道,沸沸揚揚,包容無際。月寒原本整晚都懸著一顆心,全靠一股堅強毅力,勉強支撐下去。待得終於救回妹妹,精神一鬆,不免感到又冷又累。終於還在修武無私的暖意中,漸漸鬆弛了神智,迷濛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月寒忽然驚醒。原來修武體力不支,不得已悄悄撤回了掌力。四周暗意重重,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月寒聽得修武輕輕走開,心中一動,輕嘆一聲,道:“修武,你我不妨相背而坐,正可禦寒。”她心中其實十分坦然,方能有此提議,話一出口,不知怎的,卻又有些面紅忐忑。
修武略一遲疑,答了一個“好”字,便背對著她,隔著半臂之遠,輕輕坐在地上,寬厚如一道屏風一般。
修武甫一坐下,便打坐捏訣,調息煉氣。一身純陽之氣靜靜流轉,驅散一夜來的寒冷與疲倦。恰在這時,星漫在月寒懷中不安地動了動,月寒被她拱了一下,不由得略向後倒,正靠在修武背上,一種熟悉的溫暖感頓時又回到身上。月寒知道她應該迅速坐直,但她卻沒動。修武眉間微微一跳,卻控制著氣息,絲毫不曾停滯,混若無事一般。二人就這樣倚靠著,久久未言,直至東方既白,晨曦來臨。
天亮之後,視線清晰,修武便循著原路,將星漫背下山去。星漫熬過這夜,已是性命無虞,只是虛軟無力,怕是已經落下寒癥。三人還未到得山下,便遇上一隊谷衆。
原來苗若新坐等一夜,谷中並無異狀發生,而蘭家姐妹、修武、穆豔姬、莫宛姬五人,卻仍是無一回返。苗若新當即去了藥房,用器物引動機關,終於將蘭若朋請了出來。蘭若朋甫聞谷內變故,不禁大吃一驚,速尋了幾個得力谷衆,命其分頭找尋。
不多時,便有一隊谷衆將蘭、修三人接回。蘭若朋一見兩個女兒虛弱狼狽模樣,頓時心疼如絞。一邊將星漫抱回蘭府診治,一邊已是一疊聲地命令。又是口述驅寒湯藥配方,命人趕緊給大小姐和修武揀藥煎制,又是令人將先前找到的冬、春兩個丫頭押來,領到大小姐跟前盤問。倒讓服侍他的夏兒、秋兒兩個大丫頭突然間忙得腳不沾地。
話說冬、春兩個丫頭,卻是被人在東山腳下的一間柴房裡找到的。春兒並無大礙,據她說:昨夜她和冬兒陪二小姐去放煙火,恰好遇到莫管事。莫管事說不如去山頂,更爲美麗壯觀。二小姐拍手叫好,立馬就要上山,莫管事一時興起,竟也要跟去。走到半途,冬兒突然扭傷了腳,腳踝腫得老高。因冬兒是大小姐的丫鬟,二小姐格外心疼,便命春兒即刻送她下山醫治。二小姐自己卻拽著莫管事,仍是往朝霞嶺去了。冬、春二人原本要回谷稟告大小姐的,不料還未下到山腳,不知怎的,竟已困得不行。恰在那時,又在路上遇到了傅總管。傅總管見她倆昏昏欲睡模樣,便將她倆送到附近的柴房裡休息,還說剩下的事她會處理……
春兒所言,加上蘭、修親身見聞,昨夜之事便大致明朗。原來是莫宛姬主謀,穆豔姬則做了從犯,卻不知其動機爲何?蘭若朋將星漫安頓妥當,隨即下令各隊谷衆全力尋查豔、宛二人下落。很快便有一隊谷衆回稟,說是在距谷口不遠的一個隱蔽之處,發現了兩敗俱傷的豔、宛二人,並已將之帶回谷中。
蘭若朋親自審問二人,莫宛姬初時不肯承認,穆豔姬卻是供認不諱,只說小宛見苗若新沒來幾天,便與谷主走動親密,遠勝自己姐妹二人,於是因妒生恨,便想在谷中製造事端,好趁衆人忙亂之時,朝苗若新下手,將她除去,豈料被自己無意間撞破,爲阻止此事而與她纏鬥一夜。蘭若朋氣得無可發作,遂即刻撤去她二人管事之職,將其與冬、春二婢一起關入地牢,說是等星漫病癒無事後,再行發落。修武這才知道,原來這位二師伯一旦行起事來,竟也是雷霆作風、乾脆利落。
此後幾日,蘭若朋一改常態,不僅親自坐鎮蘭府,而且終日面若寒霜,不怒而威。先是命夏、秋將豔、宛二人房中賬目悉數搬來,一一過目,又將府中大小管事、丫環、藥童、守衛逐一喚來,鉅細點問,後又點選數人,將府中各處庫房點檢清楚,造冊備案。一時間,砭的砭,擢的擢,到得初□□時,蘭家閤府已是人事一新。
蘭若朋遂又領著幾個新任的管事,前去谷中素有聲望的幾戶人家登門拜訪。他竟然自陳昔年識人不明、諸事敷衍之過,並當衆宣佈,新春假期過後,他將每月只接治三位病患,留出時間來親自主持谷務,此外他還將甄選幾位新徒,傾囊相授,爲蘭溪谷培養下一代神醫。谷中衆人多年未見谷主出面主事,此時見他處事果決,條理分明,俱是十分歡喜,紛紛說要選幾位自家子弟,推薦給谷主栽培。
蘭若朋一改往日之風,莫說幾個小輩,就連苗若新也微感詫異。這日,恰逢蘭若朋抽空過來查看療毒情況,她便笑說:“師兄風采一如當年,不出手則矣,一出手便非同凡響,小妹佩服!”
蘭若朋笑道:“若新,偏你也來笑我。”卻嘆道:“前幾日我暗自思量,星兒遭此一劫,其錯實則在我。——無影去後,我人還在,心已空,惟以醫藥爲寄託,竟將教養女兒及管理谷衆之重任,假手於人,以致釀成此禍。此番若非武兒相助,我與小女恐已陰陽相隔。每思及此,均感後怕。若是無影還在,怕是要氣得再不理我。”
苗若新眼圈泛紅,道:“師兄何必自責,好在兩個孩子都是最懂事的,定是知道你疼她們到骨子裡,之所以不肯親自教養她們,乃是怕想起她們孃親,落得傷感。現今你既已決定從醫藥堆裡走出來了,自可多陪陪她們,一點兒也不嫌晚。”
蘭若朋點頭嘆道:“說起來我這個做爹的,其實是真愚癡、假灑脫,竟要險些失去孩子,方能從中悔悟。如今只盼著星兒早些康復,嬌憨如初。”
苗若新笑道:“自是會的。”
修武端茶過來,聽到這幾句,倒有些唏噓,便恭謹地放下茶盞,輕輕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