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及笄之日,連家大手筆送禮,實有請婚之意,然而月寒念及幼妹無知,父親又醉心醫務,無暇教導,便婉轉相辭,說是定要等星漫也已及笄,自己才許婚嫁。
連千山知她一貫心意堅定,強求不得,不禁心內苦惱。更有連家家書傳來,寫道年關將至,賀儀之事既已辦妥,還望兩個兒子速速回家,務必在春節前趕回璇璣山,以寬父母掛念之心云云。
俗話說雙親爲大,縱然連千山對月寒猶有萬分不捨,連逸風對修武亦有百般不忿,兄弟倆也只得打點行裝,領著五六個僕從,匆匆拜別而去。
連家兄弟一走,谷中頓時清淨許多。星漫天性並非文靜,之前成日與連逸風一處玩耍,此時不免寂寞乏味,想著要是去找姐姐月寒吧,必定會被她逮住,不是背醫書,便是抓藥方,再不然就是練琴繡花……那樣的話,倒不如去找豔姨,去練練星月神功算了。
她所說的豔姨,便是星月教前教主、蘭溪谷谷主夫人夜無影的貼身侍從穆豔姬。此女武藝之高,在星月教教衆中乃是數一數二,實則是夜無影的左膀右臂。夜無影辭掉教主之位,下嫁蘭溪谷主時,對昔日下屬承諾說“去留隨意”。新教主上任後,對穆豔姬其實青眼有加,教中原本也有高位相待,穆豔姬卻甘願放棄那風光繁華,隨夜無影來到蘭溪谷這清幽之地,不過頂著蘭溪谷總管的小小頭銜,依舊忠心輔佐。她如今也已年過三旬,卻仍是一心撲在谷中事務上,一直獨身不嫁。夜無影去世後,月寒、星漫二人自然依戀於她,口中雖是依禮喚她豔姨,心中其實早已將她當作半個母親看待。
星漫來到穆豔姬府裡,卻有門人告訴說不巧,傅總管剛領著幾個管事的,到谷中各處巡查防務去了。星漫無趣折返,忽又想起修武來,便三步兩步跑到苗若新院外。院外仍是那幾個面熟的護衛守著,見她來了,自不阻攔,由得她蹦蹦跳跳地跑進府中。
星漫人未到,聲先至:“三師姑,我又來了!”
苗若新正在榻上盤坐,一聽她來了,忙放下手中的字帖,笑道:“星兒來了。” 這姑娘純真稚嫩,她一見便心生歡喜。當下招呼她到榻上坐下,拉過她的手,噓寒問暖道:“這化雪的日子,比下雪更冷,可別把我們的星兒凍壞了。”
修武原在臨帖寫字,見有客來,也連忙起身燒水沖茶。
苗若新自醫治那日起,因怕自己的面容黑黃嚇人,便又終日以黑紗罩面。星漫當她病中虛弱,只敢小心翼翼地貓在她懷裡,由得她摸著自己的秀髮,嘟嘴撒嬌道:“三師姑,你這兒可真好!不像我姐姐,總教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做什麼大家閨秀。”說得苗若新和修武都笑了。
苗若新道:“呵呵,你還別說,你姐姐端莊秀麗,賢良淑德,還真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來。昨日初八,你不還陪她送了臘八粥過來麼。我娘倆吃了,都說味道真好。”
星漫無賴笑道:“姐姐什麼都會,我可是萬萬學不來的!”
苗若新笑道:“哪能呢?人只要長大了,開悟了,自然就肯發奮了,什麼都能學會了。就說你修武哥哥,原先寫的字,完全見不得人,不是缺筆,便是少劃,便是認也沒法認的……後來老老實實練了半年,不也筆筆規矩,字字端正了?前幾日他又說想要練字,還央我問你父親要字帖來著。這不,這兩日練得正勤呢。”
星漫打趣道:“三師姑,你有所不知,修武哥哥說要練字,怕是爲了我姐姐呢。”當下便把月寒及笄那日的趣事又說了一遍,還道:“我們那羣姐妹都說,修武哥哥要是能寫一手好字,保不定還是個大才子呢!”
苗若新聽了,又是驚訝又是歡喜,笑道:“武兒沒念過幾本書,竟也學人做詩,倒讓我這個做孃的,也刮目相看哩!”
修武正捧了兩盞熱茶過來,聽得此言,不由得紅著臉笑道:“孃親說笑了。我哪裡會做什麼詩,不過事出巧合罷了。”
苗若新搖搖頭道:“那倒未必。你小時候確實有點呆呆傻傻的,學什麼都慢。長到十歲上,忽然開了竅,竟是懂得了以勤補拙之理,之後便越發出息了。功夫上且不說,便是修竹居的那幾本書,也都被你翻爛了吧。正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可見縱有一時靈感,也均是從百日修爲中來。”她振振有詞,修武和星漫均點頭稱是。
星漫暖過了身子,便又跑到書桌前去看修武剛寫的字。所臨的帖子倒也十分熟悉,便是時人用柳體抄的一本《蒙書》,谷中童子經常拿來練筆的。修武初習柳體,一筆一劃寫得極慢,紙上方纔落了不足十字,寫的正是什麼“人性本善,性近習遠”之類的。
星漫拍手笑道:“哈哈,這些字,我在學堂裡都已學過了!便是說,人人原本都是極善良的,但若是不好好教養學習,善良的本性就會變壞。”
修武聞言一笑,接口道:“星妹妹解得自有道理,但我卻以爲,這‘性近習遠’中的‘習’字,不當作‘教習’來解。你想啊,一對兄弟,或一對姊妹,有著同一雙父母,上著同一所學堂,每日所見所聞,全都相同,但長成之後,其性子偏就是不同。這樣的例子,你我身邊,可都是能見到的吧?”
星漫乍聞此言,不禁凝眉苦思,很快展顏笑道:“對呀修武哥哥,就比方說我和姐姐,雖然隔了三歲,學的東西卻都一樣——跟著父親學醫理藥理,跟著豔姨學武功,跟著宛姨學女紅,跟著夫子學詩詞文章……但我倆的性子,還真是不太一樣!”
修武點頭笑道:“這就是了。其實天下名師大儒,均極重這個‘習’字。古語說,‘學而時習之’,難道只是教我們捧著書本,一讀再讀,讀成書呆麼?因此,孔夫子所說‘習之’,不單是指‘溫故而知新’,更是勸勉世人‘學以致用,身體力行’。可見這個‘習’字,應當作‘修習’來解,方顯恰當。須知人生在世,每遇一人,每行一事,無非修行而已。即便有那麼兩個人,天生起點完全一致,可是後天作爲的不同,也會令他們各自相別。所以,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修行負責,因爲這將決定你是否獨特。”
修武特意說出這番見解,星漫自然聽得不甚明白。修武用意倒也簡單,他是想委婉提醒自家師父:武兒已經長大了,對人對事,開始會有自己的主見了。
他見苗若新沉吟未語,便仍是笑道:“娘,我一味信口胡謅,倒是把星妹妹給蒙著了。星妹妹出來久了,月姐姐不免擔心,我這就送星妹妹回去吧。您看可好?”
苗若新笑道:“如此甚好。”
待得修武送人回來,苗若新方從漫漫沉思中回過神來,一雙利眼隱在黑紗背後,細細打量於他。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再過小半年,這孩子便也要滿十五歲了,因長年習武之故,他自是長得骨骼勻稱,身姿筆挺,有如一顆小小白楊一般,即便只穿著一身粗布衣服,卻也坦坦蕩蕩,悠然自若,言談舉止的氣勢,並不輸與那些所謂的翩翩佳公子。再看他的面貌,雖則略黑了一點,卻也頗爲端正。那雙不大不小的眼睛,仍像孩童時那般漆黑明亮,配著那濃淡適中的劍眉,那挺直的鼻樑,和那不薄不厚的雙脣,不只會讓人覺得舒服,更會在其靜靜做事的時候,隱隱流露出一種光華英武之美。下山之後,他見識增多,心境也越發開朗,嘴角更時時掛著笑意,又添了幾分俊逸。
至於這孩子的性子,小時候最是藏頭縮腦,總讓人擔心他會在背後鼓搗些什麼,長大了卻是令人心安到難以置信,不僅脾氣乖順了,性情開朗了,就連口齒也伶俐了,說話也討人喜歡了。苗若新每每感覺蹊蹺,總覺得這孩子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有點過分,這四五年來,竟從未做過半件令她頭痛的事,確實是太不尋常了。
苗若新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終於輕斥道:“武兒,我原本擔心你來這谷裡不能合羣,沒想到你纔來幾日,便輕輕巧巧與兩位蘭家姑娘交上了朋友。若非她們,我還真不能知道,你這個從沒下過雲浮山的野小子,竟也出口成章,又會解經註文。衆人都誇你頗有文學天分,你自是得意洋洋,整日忙著吟詩解句的,我看倒不如棄武從文,去考狀元算了。”
修武忙趕到榻邊,嬉笑寬慰道:“孃親誤會了。孩兒近日心有旁騖,實是覺得,要行走江湖,單有一身武力,未必就能成事。因此總想著多見見世面,也好多學幾樣本領,一來更能爲孃親報仇,二來也好爲孃親爭光。孃親要是不喜,我便收了心思,只在這院裡勤練武功罷了。——反正孃親您也說了,還有天機劍法要教給我的。那日二師伯也說,孃親精通音律,猶好吹笛,不如也一併教了我罷……”
苗若新怒意消解,輕嘆道:“你果真是想多學些東西,我又怎麼會攔你?不過是怕你貪多務得,失了計較罷了。說起來,我天機劍宗法門衆多,不獨劍術,更有種種雜學,即便是我和你二師伯身上的這點微末技藝,一年半載,恐怕也教不完你。你要真有興趣,也只該挑幾樣用得著的,好好學了下去。”
修武聞言甚喜,樂呵呵道:“娘,我就知道您最好了……只是更想不到,二師伯竟也願意教我……孩兒想跟他學學醫藥和丹青,您看可以麼?”
苗若新被他哄得嗔笑不已,伸出一個指頭,點住他的額頭,道:“你二師伯一向眼高於頂,又豈會輕易收你爲徒?他不過是對你略有幾分欣賞,又怕你被我這個醜老婆子活生生耽誤了,默許你去谷中課堂旁聽罷了……你要是想學也可以,我只有一個條件,那便是,原有的武功不可落下。”說到這裡,語聲竟是頗爲嚴肅。
修武吐了吐舌,繼續賴道:“娘,您是武兒心中的大美女,哪裡就是什麼醜老婆子了?——您就放心吧,孩兒一定加倍努力,絕不會讓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