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漫長。紛紛揚揚的大雪也不知下過幾場, 屋頂的白雪映著青瓦,顯出一種素淨的美麗。新年之前,霜來兌現母親的承諾, 給堡裡的人發了一成半的分紅, 人人都笑逐顏開, 這一個年也過得分外滋潤。但是隻有她自己, 從這座宅子的每一個角落裡, 都看到了冷清。
新年過後的這一個雪天,她一如既往地忙著一些瑣事,有一個人卻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的屋子裡, 面目朗朗,笑意融融, 一如往昔。他的身形還是那麼挺拔, 衣著卻不似從前那般隨意, 反而一身狐皮黑氂,散發出凜凜貴氣。還有那眉宇之間的神情, 少了幾分嬉笑無賴,多了大氣懾人的雍容。
她看得眼前一熱,他還是那個熟悉的修武,卻也是那個陌生的越浮雲——或許這就是他本來的樣子。
她的臉頰有些微紅,先開口道:“我以爲你回蘭溪谷了。”
他微笑道:“是, 我回去了一趟, 看了看我娘、我師伯, 還有星妹妹。”
真是一個溫馨的大家庭啊, 她心道。於是問:“他們怎麼樣?都還好麼?”
他還是微笑:“嗯, 都很好。我孃的病康復了一大半,星妹妹也長高了許多。”
她一笑, 那是一個她完全不瞭解的世界。於是靦腆道:“我想不到你還會回來。”
他想說,我還是放心不下你,出口卻只是:“我估計你的玫瑰花茶快喝完了,所以又拿了一些來。”說著當真從袖袋中掏出幾包玫瑰乾花,遞了過去。
幹嘛對我這麼好?她嗔了他一眼,接過來,輕道:“多謝你記掛。”
他笑道:“謝什麼。——這些天,你還好麼?”
她輕忽一笑,點頭道:“我還好。——你呢?”
他本該說“我也是”,但不知怎的卻苦笑一聲,自嘲道:“呵呵,我娘說我害了相思,看著討厭,把我趕出來了。”
她愕住了,清澈的雙眼定定地看著他,不知如何答話。
他笑了一笑,正經道:“霜來,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問得直接了,你別介意。——明暉和心柔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她低了頭,咬脣道:“我不知道。”是了,生意上的事,經過了去年大半年的歷練,她樁樁件件都可以定奪,但在終身大事上,她還是一籌莫展,拿不定主意。
他道:“老夫人當日怎麼說?”
說起母親,她便有些難過,搖搖頭,悽然道:“她那時什麼都看得淡了,但那幾日卻仍是有些抑鬱,只說要與心柔斷絕了母女情分,其餘的便都隨我。”
他點點頭表示瞭然,又道:“聽說明暉升了校尉,安排心柔在城裡住著,但是兩人一向都不見面。他這麼做,是不是希望你原諒他?”
她長嘆一聲,道:“當初,我沒想到心柔會那麼做,但如今,卻也沒想到向大哥會這麼做。——他既是要了心柔,就該給她一個說法。似這般示好於我,倒教我有幾分心寒了。”
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狠心告訴她道:“我倒是聽說,他母親在悄悄地幫他提親,對方好像是都尉家的庶女……”
她聞言一驚,面上瞬間蒼白,好半天才慢慢恢復血色,淡淡道:“哦,是麼?他們是仕宦人家,官場聯姻,官官相護,也是常有的事。”
她是如此的語意蕭索,意興闌珊,倒教他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凝眉關切道:“霜來,你難道不生氣,不傷心麼?”
她心中一緊,搖搖頭,掩飾道:“我還在孝中,對兒女之情暫時無心理會。”
原來她還是沒有想好,只以三年的守孝期爲推脫。他想了一想,溫言道:“霜來,我知道老夫人這一去,對你打擊很大,現下已經過了百日熱孝,我想帶你出去散散心,你看好麼?”
她驚訝道:“散心?去哪?”
他道:“蘭溪谷也好,別的地方也好,看你喜歡。”
她微窘道:“蘭溪谷麼……”
他燦然笑道:“是啊,我跟我娘說起過你,她很想認識你呢……”
她的臉越發紅了,跟他一起去蘭溪谷,散心,還要見他養母,這是什麼意思呢?雖然別人都當他已經死了,更沒人知道他這次來過,她只要隨便扯個幌子,堡裡也絕對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但是,好像也還是有些不妥吧?
她終究咬咬脣,搖頭辭道:“多謝你了,可是我暫時還不想去其它的地方。從小到大,除了去眉山學藝和偶爾去外地販貨,我哪裡也沒去過。因爲我總覺得,一旦離開谷家堡,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他心中一急,斟酌道:“霜來,我知道你捨不得離開這裡,可是你一直這樣下去,怕是會苦了自己。你知道麼,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等春天來了,陽光明媚,百花盛開,你便會發現,自己還是有很多選擇的。”
聽起來真的很讓人嚮往啊……可是,她真的可以有很多選擇麼?不,即便谷家堡曾經岌岌可危,她也沒想過要放棄,即便嚮明暉傷透了她的心,她也沒想過嫁給別人……一直以來,她只知道自己的命運與這裡血肉相連,密不可分,不管谷家堡再怎麼難以挽救,嚮明暉再怎麼難以挽留,她,還是想不到別的選擇,不是麼?
他見她默然良久,終於嘆息道:“霜來,對不起,我不應該逼你。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該因爲不能留下來陪你,就要求你跟我一起走……”
她深深地看著他,修武,哦,不,越浮雲,他確實是一個奇特的人吧?人如其名,就像一朵隨意舒捲的浮雲,在天地間自由來去,不必爲俗務而煩惱羈留……若是真的跟他一起走了,那麼再回來的時候,谷家堡還會是她的谷家堡嗎?嚮明暉還會是她的嚮明暉嗎?
不,或許應該反過來說,若是真的跟他一起走了,那麼,她還會願意再回來谷家堡嗎?還會願意再嫁給嚮明暉嗎?——如果不會,那麼,到那個時候,她豈不是也變成了一個輕易背棄的人?那她便是谷家堡的罪人,也是一個負心的戀人……
她不想拋下對谷家堡的責任,也不認爲像母親那樣,對花心的戀人決絕到底,便能得到內心的寧靜——說到底,她還是在患得患失,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動了動喉間,啞聲道:“不,你很好,我也很感激。也許自私的人其實是我……雖然谷家堡還沒有徹底度過難關,雖然向大哥他一時糊塗……但我還是在想,只要我願意再等等看看,那麼一切都還會有好起來的一天。”
他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感念於他的關心和幫助,卻還是給不了他足夠的信任。所以,她寧願守著一種確定的殘缺,也不願去追尋一種確定不了的完美。因爲,比起殘缺,完美顯得更不真實、更不可靠,不是麼?
他按捺下心中的失望,微笑道:“好,我知道了。是我想得不夠周全,所以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若你哪天改變主意了,想去看看別樣的風景,隨時可以給宋楊遞個消息,或是去蘭溪谷找我娘,我會跟他們一直保持聯絡。”
她笑著點點頭,忍下心頭的那一抹酸澀和喉間的那一抹哽脹,輕道:“好。——你這一走,新東昇的生意沒受到影響麼?”
他一笑道:“那裡的生意,我還是委託給了宋楊打理。——我將六六香的配方,一半給了陳掌櫃,一半給了宋楊,希望他們能合作愉快。”
她道:“原來如此!不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宋楊小哥不會因此而有危險吧?”
他笑道:“陳東昇很怕我,他知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呢。而且他現在錢多了,膽子也小了,置了一所防範嚴密的新宅子,還請了不少的家丁護院。”
她微嘆一聲,眼前的這個人把自己的生意打理得真真順遂,不服不行啊。於是道:“那麼,你如今一身輕鬆,準備去別的地方了麼?”
他笑道:“是啊,我出來的時候對我娘說了,如果能說服你一起,就回蘭溪谷陪她老人家,如果不能,我便到神州大地各處去走走看看。——說不定我的足跡會踏遍齊樑兩國的每一寸土地。”
她怔怔地看著他臉上洋溢的那種豪情光彩,突然有了幾分敬仰,勉強玩笑道:“聽起來可真是個雄心勃勃的主意……”說著便伸出手來,微笑道:“那我們,後會有期。”
他也微笑著與她握手,坦蕩道:“後會有期。——呵,霜來,我可以抱你一下麼?”
她驚訝地微張著嘴,他卻不等她答話,順勢便將她帶進懷裡,一把擁住了她。一種淡淡的玫瑰香氣撞入鼻間,他深吸一口,調皮道:“小姑娘,你會堅強吧,像我一樣堅強吧……如果有什麼事,一定要記得去找我,記住了麼。”
她埋首在他頸間,入口入鼻都是那種溫熱的男子氣息。被他帶上屋頂看星星,在黑夜被他揹著回家,她都曾經迷醉過這種氣息,而今久違了,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想念不已的。對這個人,她從嚴密提防,到放下戒備,到放手信任,這一路走來,享受的呵護是不是太多,以至於對他生出這樣的依賴……
他其實還不到十八歲吧,只比她大了不到一歲,卻那麼自然而然地叫自己“小姑娘”,他不知道這樣做,會讓自己更加軟弱的麼?
感到慢慢涌出的淚水又漸漸潤溼了他的衣間,她勒令自己別再流連,艱難地擡起頭來,微笑應道:“好,我知道了,謝謝越大哥。”
她的神情有幾分羞澀,緋紅的臉色煞是可愛。越浮雲伸手幫她把幾縷髮絲理到耳後,笑道:“好。那你閉上眼睛,我走了。”
她抿嘴一笑,不知他究竟何意,但還是乖乖地閉上了雙眼。心中原本沒有任何期待,慢慢的,卻有一個如細羽般輕柔的吻輕輕落在了她的額間。她沒有驚慌,身子也沒有顫抖,只覺得心口一陣陣的絞痛,痛得她開始後悔答應了這一次離別。
她久久的沒有任何動作,直到萬籟俱靜,才終於睜開了眼。身邊果然已經沒有了那人的蹤影,她對著空洞的門口莞爾一笑,卻又忽然捂住嘴,抽動著肩膀,無聲地哭泣著,任那滂沱的淚水,不可遏止地滾落下來。
越浮雲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東州,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有時候,他化身翩翩公子,出入於達官貴人的飲宴場合;有時候,他易容成乞丐,在街頭坐看人情冷暖;有時候,他深入蠻荒之地,一睹大漠狼煙;有時候,他遍訪名山大川,沉湎蒼茫古意;有時候,他路見不平,救了人之後便飄然遁去;有時候,他心血來潮,信手便做成一樁買賣……
這個世界其實不大,只要你有心聆聽,用心觀察,就會發現許多出人意表的秘密和意想不到的信息。
所以,當齊國寧王顧華章突然興兵篡位,其胞兄齊皇殿下遣密使向樑國求援,而顧華章派去的人挽救不及的時候,越浮雲正好也趕到了樑國境內,他略施小計,便拖住了密使半日的行程,使樑皇錯失了介入齊國內政的最佳時機。不過,這一切沒有任何人知道,而越浮雲也是一笑而過,毫不在意。
他在意的那些事情,卻總是令他無可奈何。他知道,月寒的丈夫連千山,有意角逐新一輩的武林盟主,經常瞞著家人,奔走於各大門派之間,做著各種秘密交易,把美貌無雙的妻子月寒冷落在家裡。
他也知道,星漫爲了追求武學的極致,在練功時走火入魔,幸而被蘭若朋搶救回來,之後她便拖著穆豔姬去了星月教,正式向星月教主拜師學藝。
他還知道,阮香君如願成爲了顧華章的最得寵的侍妾之一,但在顧華章登基之後,因爲她出身於卑賤的歌妓,卻只能屈居後宮嬪妃中低微的昭儀。
他更知道,霜來已經查出谷家堡的背後操縱勢力便是新登基的齊皇本人,於是她突然將谷家堡一半的產業交到了自己年僅十二歲的弟弟雨來手中。但她還是沒有徹底拒絕嚮明暉,也許在三年的孝服期滿之後,他們還是會喜結連理……
她們都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其中甘苦,或許只有她們自己才能體會。他雖然關心,卻也只能遠遠地聽說,感受著與她們越來越遙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