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來從未想過自己會遇到這樣的人生低谷:母親去世、助手假死、戀人分手、好友背叛、管家請辭……經歷了這麼多變故, 她以爲她會崩潰,但是也沒有。她只是哀傷地看著母親的棺木下葬,沉默地看著那具名爲“修武”的焦屍被收斂, 冷淡地將趕過來向她道歉的嚮明暉晾在一邊, 平靜地看著谷良一家三口爲了追隨流放的谷旺而選擇離開——僅僅一個月的時間, 她的身邊便只剩下新任大管家谷秀一個人了。
十一月的北風已經寒冷刺骨, 從光禿禿的樹丫往上看去, 天上彤雲密佈,大雪很快就要下了。谷秀立在她身邊,稟報道:“堡主, 這幾日天氣驟冷,新款冬裝賣得十分緊俏?!?
霜來回過神來, 淡淡道:“哦?那就酌情再趕製一批吧。明年的春裝也在設計了吧?”
谷秀道:“是, 已經畫了一批衣樣出來, 但看著卻沒有秋冬款的新鮮奪目?!?
爲什麼不夠新鮮奪目?難道是因爲少了那個人的奇思妙想嗎?霜來嘆息一聲,打起精神道:“好, 知道了,讓師傅們多改幾稿吧。”
谷秀應了,卻又斟酌道:“堡主,谷良大哥走了,修武小哥也……不在了, 眼下堡中很缺人手, 不知您有何打算?”
霜來想了想, 道:“你看範先生那邊派來的那幾個人如何?”
谷秀道:“他們說話做事很是利落, 但跟我們恐怕不是一條心的。前日, 他們向我建議說,府裡的二夫人對服飾很有研究, 不如請她出來一起主事……”
霜來心中一突,沒想到對方這麼快就想把自己踢開,另覓代理人了。原以爲他們會另外找人,不料卻是打起了二孃何氏和弟弟雨來的主意。
她回想這一個多月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感到有一隻無形的長手已經伸進了谷家堡。這隻手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慄,翻雲覆雨之間,已將他們原本平靜的生活攪得混亂不堪。難怪連修武當日也鄭重交代說,一切順著他們的意思去做,纔不會遇到危險。
她也知道以卵擊石並不可取,可是,真的只能退讓、放棄了麼?她凝眉猶豫間,只得對谷秀道:“好,知道了,我先想想。你繼續盯著他們吧?!?
谷秀一時猜不透她的心思,但也聽出她不太高興,又見朔風加緊,枯枝搖落,便攏緊衣袖,告辭而去。
霜來又獨自站了許久,那雪卻始終要下不下。她嘆息一聲,該來的總是會來,有些事,她不再感到困惑和執著,只是前所未有的心意寥落……
中都的天氣,卻還不及東州寒冷。寧王府裡,火龍燒得溫暖如春,一身蟒袍的顧華章滿面春風,笑呵呵地與阮香君對弈。範毅一進花廳,只見香君肌膚如玉,十指纖纖,捏著個小小的金爵,正欲給顧華章喂酒,他看得老臉一紅,忙欲轉身告退,顧華章卻已一眼脧見他,輕輕推開酒杯,起身叫住他道:“範卿麼?請留步?!?
範毅趕過來,躬身道:“王爺,香君姑娘。”餘下的話便不再說了。
顧華章看了香君一眼,香君便放下酒杯,乖覺巧笑道:“香君下棋輸給了王爺,這就去請教清河郡主,回頭再來向王爺討教?!贝櫲A章點頭,她便輕施一禮,嫋娜走了。
範毅見她去得遠了,方道:“啓稟王爺,韋都尉來報,鐸山的案子已經結了?!?
顧華章奇道:“哦?這麼快?怎麼說?”
範毅道:“說是谷家堡一個被逐的下人,挾私報復,造謠生事,將平日交惡之人,悉數陷害入獄。此人後來卻在戀人的感化下,自首認罪,這才使得此案真相大白。但那入獄的衆人之中,確有一人曾經去過鐸山禁地,經查屬實,業已伏罪,被州府判處斬刑。”
顧華章笑道:“便就是那個開飯館的小子麼?你們把他弄出來了麼?”
範毅汗顏道:“屬下慚愧,安排的人去得晚了,那監牢之中突發火災,已將那人燒成焦炭,面目全非,無從辨認。”
顧華章皺眉道:“怎麼回事?誰這麼大膽子?”
範毅道:“據韋都尉說,是逢魔殿的手筆?!?
顧華章揚眉怒道:“逢魔殿的人吃飽了撐著?連你的事也敢插手!”
範毅忙道:“是屬下疏忽了,未能與他們提前打好招呼?!?
顧華章面色略緩,思忖道:“查了麼?什麼人下的單子?”
範毅的腰身彎得更低,道:“查到了,乃是那修武本人委託其隨從下的單子?!?
顧華章訝道:“笑話!哪有人僱殺手燒死自己的道理!”
範毅忙道:“王爺所言極是。那修武並未身死,逢魔殿所燒的,乃是他們帶進去的一具假屍?!?
顧華章真正吃了一驚,面上呆住,忽又笑道:“呵呵,原來那小子使了一招偷樑換柱、金蟬脫殼之計!”
範毅點頭道:“怪道他當初願意自投羅網,原來是早已想好了脫身之法。”
顧華章笑道:“哈哈,想不到這小子心思縝密,及得上範卿你呀!”
範毅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屬下到底是老了?!?
顧華章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範卿何必過謙?!睆陀謸u頭道:“不過,這小子滑溜得緊,預先設法自救,竟是一點不願意賣我們一個面子,承我們一分恩情啊!”
範毅忖度道:“王爺若是想要他,那屬下再派人將他擒了過來?”
顧華章捻鬚沉思,到底還是搖了搖頭,道:“唔,本王確實是動了幾分惜才之心,但眼下我們有大事要辦,不是□□新人的時候?!擦T,且讓他逍遙幾日,過陣子再說吧?!?
範毅擔憂道:“天大地大,王爺不怕他跑遠了麼?”
顧華章五指一握,危險一笑道:“哼,天大地大,他還能跑出本王的地盤麼?”
範毅慌忙一禮,臣服道:“王爺英明神武,所向披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顧華章微微一笑,似是自信滿滿,又似覺得這等恭維言之過早,竟是岔開話題道:“呵呵,然則本王卻是奈何不了自己的一雙兒女??!”
範毅斟酌道:“王爺,我聽說世子想去跟謝將軍鎮守北疆,不知可有此事?”
顧華章面色一黯,道:“事實上,他已經去了?!?
範毅震驚道:“王爺……”
顧華章長嘆一聲,自嘲道:“哼,如今中都上下,風傳本王荒淫無道,搶了兒子的女人,逼得兒子無家可歸……尤其前幾日,本王攜香君出行同遊,這事情更是傳得有模有樣,連皇兄都來打趣本王,賞了些珠寶和御酒?!?
範毅沉吟道:“話雖如此,就怕皇上覺得您與謝將軍走得太近,依然放不下疑心。試想,清河郡主馬上就要下嫁謝公子,而今世子又去了謝將軍軍中……”
顧華章笑道:“深川他若是在我身邊晨昏定省,皇兄只怕更會起疑……”
範毅慚愧道:“屬下妄斷聖意,見笑於前了?!?
顧華章道:“無妨。本王與皇兄乃四十幾年的兄弟,自然比你更瞭解他?!?
範毅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王爺多年來韜光養晦,佯狂扮癡,爲成大事,犧牲了一己清名,這份忍辱功夫,自是今上所不及。”
顧華章面色平靜,雙手卻緊握成拳,昂然道:“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而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惟願蒼天有眼,先皇護佑,剷除昏君,光耀大齊!”
範毅伏拜道:“王爺既以天下蒼生爲念,我等敢不肝腦塗地,誓死追隨!”
他二人如此秘密交談,四下裡自然防範得極爲嚴密,香君雖然有意探聽,卻也莫可奈何,只得由憐兒陪著,當真去了清河的閨房。
清河對香君原本並無好感,在得知此女素有才名,得到大哥矢志愛戀之後,這才另眼相看,感嘆她也是個情絲糾纏的可憐人。又怕大嫂誤會,倒也不敢與她走得太近,不過偶爾討論些書法曲律之類的,頗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香君來到書房,卻見清河正在臨帖。她的目光自宣紙上一掃而過,已是笑道:“多日未見,原來郡主在學羲之洗墨?!?
清河從從容容寫完最後一筆,示意一旁的書婢收拾筆硯,這才擡首笑道:“香君姑娘謬讚了。王右軍的字,矯若驚龍,飄若浮雲,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我等不敢望其萬一?!?
香君一聽“飄若浮雲”等語,心中驀地想起一人,面上恍惚之色一閃而過,旋即又笑道:“郡主師從範毅先生,書法各體均有造詣,偏又如此謙虛?!?
清河含羞一笑,微嘆道:“我從前確實自視甚高,但後來偶然得見一個人的幾幅小字,這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上揖殎砭毴ィ偸菍懖怀鏊前沩嵨?。”
香君訝道:“哦?說來也巧,我也識得一人,書法絕佳,尤擅王體。那人信筆成書,無一不美,真是令人歎爲觀止,過目難忘。”
清河呆了一呆,笑道:“果真有如此巧合麼!莫非我們說的竟是同一個人?——我所說之人,久已未見,不知香君姑娘所說之人現在何處?”
香君搖頭告罪道:“郡主恕罪。那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對他其實也所知不多?!?
清河面色微動,輕嘆道:“便是如此,世間之人,想見未必相見,相見還如不見?!?
這話深意無限,香君不敢輕易接話,只宛轉笑道:“郡主妙論。其實我來卻是要向郡主求救的——我與王爺對弈,總是棋差一著,還想向郡主討一討解救之法。”
清河撲哧一笑,調侃道:“說到棋藝,香君姑娘可就找錯人了。要知道我家兩代三人,棋藝最高的是我大哥?!?
香君沒想到她竟會突然提及顧深川,不禁臉色一白,欠身惶恐道:“世子爺乃千金之子,我等微末之人,萬萬不敢僭越?!?
清河微微一笑,道:“香君姑娘,我並不是責怪你。只不過,若是有機會,還請你幫忙勸勸我大哥,讓他重新振作起來,也請他多多顧念家人。我想來想去,可能只有你才能說得動他了?!?
香君微感窘迫,但見清河言語真摯,想著自己若是矢口否認與深川有舊,恐怕會引她反感,便也誠懇道:“郡主擡愛,香君慚愧。香君出身優伶,能得王爺專寵,已是畢生之幸,實不敢奢望其它。王爺一傢俱是天潢貴胄,金玉之軀,與香君有云泥之別,香君每每焚香祝禱,惟願王爺平安喜樂,一生康泰,世子與世子妃永結同心,早生貴子,郡主與謝公子喜結良緣,鶼鰈情深。”
清河一笑黯然,道:“但願如此,承你吉言吧……”卻又嘆息道:“其實我們這樣的人家,外人看著不知道有多風光,內裡卻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但你這麼聰明美麗,進退得宜,在王府安了家,一樣能過得好好的?!腋赣H的侍妾雖多,但我看他對你確實是不同的?!?
香君微窘,欠身笑道:“多謝郡主提點。香君自當規行矩步,以王府爲家,以王爺爲天,爲王爺分憂解勞?!?
清河點頭道:“如此甚好。你竟然進了這道門,便與我們是一家人。你若是當真念著我父親和我大哥的安危,我顧清河,也該對你道一聲感激?!闭f罷,靜靜地看向香君,目光中自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