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上, 修武用過早飯,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去東廂房等霜來。門下也別無其他丫環婢女, 只有一個嬌嬌弱弱的佟心柔出來答話。
修武客氣道:“佟姑娘早!霜來小姐今日要去城裡辦事, 修武奉命陪同, 還請姑娘通傳一聲。”
心柔笑道:“修管事早!大小姐去練武場還沒回來, 已留下話說, 若是修管事來了,還請稍待。”
修武笑道:“知道了,修武便在此等著。——不過霜來小姐乃千金之軀, 卻也如此勤進,真是令人好生欽敬。”
心柔微笑應道:“大小姐事必躬親、以身作則, 確實可敬可嘆。”
修武點點頭, 卻又關切道:“佟姑娘, 請恕修武冒昧,我看你面色蒼白, 氣虛無力,是否身體有所不適?”
心柔面色微驚,掩飾道:“啊,是麼?——我沒什麼事,大約是方纔寫字累著了, 多謝修管事關心。”
修武笑道:“其實寫字最忌心急, 姑娘不妨寫得慢些。”
心柔正欲答話, 修武卻已回頭笑道:“霜來小姐回來了。”
說罷果然見霜來眉飛色舞地進得院來, 遠遠便向他招呼道:“修武麼?你稍等, 我們馬上出發。”
修武笑道:“好,那我先去備馬。”
心柔忙道:“小姐還是等用了飯再去吧。”
霜來笑道:“不必, 我陪向大哥練完劍,便與他一起用過飯了。”一面說,一面快步往屋裡走。
心柔呆立府中,眉心慢慢染上一抹憂憤之色。
修武牽了兩匹馬在府外候著。霜來匆匆出門,見心柔仍在廊下出神,便緩下步伐,拉著她的手笑道:“好妹妹,我剛纔在書房裡都看到了,你寫的字果然又快又好,看來我請你幫我抄寫佛經,還真是找對人了。”
心柔忙笑道:“小姐說哪裡話。小姐和老夫人待我恩重如山,能幫老夫人抄經祈福,是我莫大的榮幸。”
霜來笑嘆道:“心柔,你可真好。等你將來也找到如意郎君,成婚生子,我卻不知再去哪裡找你這麼個好妹妹。”
心柔瞬間蒼白了臉,勉強笑道:“小姐又來打趣我了。正事要緊,你快去忙吧,莫讓修管事一直等著。”霜來這才走了。
去東州城的路上,修武在馬上兀自發笑,又頻頻看向霜來。霜來起先並不理他,後來終於忍不住,放緩馬速,怒道:“修武,你一路怪笑,難道是得了失心瘋不成?”
修武道:“呵呵,我笑你們這些姑娘家,拈酸吃醋時,也怪可愛的。”
霜來氣道:“我確實是故意的,那又怎麼著?你若是看不下去,昨夜又何必提醒我?”
修武道:“我自是怕你吃虧。”
霜來瞪眼道:“早知道你說話沒個正經,不帶你來纔好了。”
修武笑道:“你不帶我來,又怎麼知道要往哪去?”
霜來好笑道:“不是要往城裡去麼?”
修武追問道:“城裡的哪裡?”
霜來道:“自然是店裡。”
修武繼續追問道:“哪一間店裡?”
霜來道:“反正是抽查,隨便哪間都可以。”
修武搖頭道:“答得不對,你再想想。”
霜來俏立馬上,圓睜雙眼,一臉委屈,只是不答。
修武嘆氣道:“好吧。城中有十間衣坊,直接聽命於谷秀大叔,你覺得他們會有事麼?”
霜來搖頭道:“應當不會。谷秀大叔心思縝密、御下甚嚴,谷家堡衣坊一直頗有口碑。”
修武道:“那好。城中還有四間木料行,直接聽命於你三叔父,你覺得他們又會如何?”
霜來蹙眉道:“我三叔那人多疑善謀,他的人肯定不會乖乖聽我們的話,一定會偷偷弄出點動靜來。——糟了,我們趕緊去看看。”說著打馬就走。
修武一把拉住馬轡道:“等等,我再問你,那四間木料行相隔甚遠,你打算先去哪間?”
霜來凝眉細思,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城北是官衙,城南是勾欄瓦肆,城東商販雲集,只有城西是豪紳富商聚居之地,與昨日來買馬賽馬的賓客身份相符。是以,我們要去城西的那間!”
修武松了馬轡,笑道:“那還等什麼?快走啊!”說罷便當先飛馳而去。
二人趕到城西的那間“谷家堡木料行”,果然屋宇軒昂、店面廣闊。此時店內並無顧客,只有幾個夥計在那低聲說笑。
霜來把繮繩往修武那頭一丟,自行進店去了。修武拉著兩把繮繩,在門外招了半天的手,才終於有一個夥計出來替他把馬牽了。修武也不急著跟進去,慢悠悠地從懷裡掏出若干紙張和一截炭筆,用手掌託著,一連寫了數行。
進得店裡,卻見各式木器琳瑯滿目,讓人好不眼花繚亂。霜來揹負雙手,緩緩地四下打量,三兩個夥計則縮著肩膀陪在一旁。
掌櫃的聞聲趕到,原來正是昨夜議事廳中被林廣維硬逼著出言反駁呂氏的那位黃掌櫃。那人弓著腰,堆笑道:“大小姐,不知您老人家今日過來,小的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霜來揚了揚手中的小小號牌,笑道:“黃掌櫃,我今日乃是來感受貴店的‘至尊體驗’的,你們當我是個顧客便好。——至於修武麼,你既然也是管事,便和他們一起招呼我罷。”說罷打眼瞅了張黃檀靠椅,施施然便要坐下。
那黃掌櫃猶自反應不過來,修武卻已一兩步趕將過去,伸手攔道:“姑娘且慢,這椅子略有些薄灰,您一身簇新衣裳,還是等小的擦乾淨了再坐。”
霜來知道他乃是故意做作,便也端著架子,忍笑等著。修武從袖袋裡掏出一條極雪白的巾子,疊得整整齊齊,將那張座椅反覆擦了,這才請霜來坐下。
霜來滿意笑道:“如此甚好,有勞修管事了。”
修武躬身笑道:“姑娘乃敝店貴賓,能爲姑娘效勞,小的不勝榮幸之至。”
那黃掌櫃頗有些尷尬,只得在一旁陪笑道:“正是正是。不知姑娘光臨敝店,乃是想做哪幾樣木器?——敝店剛剛推出了幾項優惠新政,姑娘此時採買,那可真是劃算得緊。”
霜來以手擊座,慢吞吞道:“其實,我倒也不缺什麼,只是昨日去了一趟馬場,對你們谷家堡略有些好奇,因此過來看看。但是方纔見了這些樣品,卻也不過爾爾……不過,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說服我,若是說得我高興,說不定便得了一個大大的單子。”
那黃掌櫃擦了擦汗,拼命笑道:“這個,姑娘請看,敝店新進了一批上等木料,俱是南邊來的,有黃檀,也有紫檀,取材粗大,木質緊密,色沉香郁,最適合您這樣的千金小姐了。”
霜來悠然道:“紫檀倒也罷了,家裡已有了,說說黃檀吧。”
那黃掌櫃忙又笑道:“黃檀的也有兩種,便是南島國來的黃花梨,以及南洋國來的紅木,亦是質密香濃,均是難得的好貨。”
霜來猶自沉吟,修武卻已翹起大拇指,覥顏插嘴道:“姑娘既也是個行家,想必知道這黃檀、紫檀皆可傳世,最宜用作婚嫁之物,既風光又實在。至於那些零星日用的器具,只用烏木、楠木、櫸木,便也足夠體面。而擺件麼,若是選用上好的沉香,請老匠人好好雕了,無論家用還是贈人,都是極妥當的……而且姑娘乃敝店今日頭一個顧客,任買一件木器,可尊享九八折優惠;任買兩件或以上,便享九五折;若是全套下定,更能低至九折,真可謂實惠之極。再者,只要您是住在這東州城裡的,小的們便免費給您把貨送到家裡,您在家簽收即可。若您家裡短了人手,小的們還可以幫忙安裝……”
霜來聽他舌燦蓮花,不禁好笑,便又存心刁難道:“修管事懂得倒也不少,貴店這小恩小惠給的也足。但若是我只買兩件呢,你們也能給個九折麼?”
修武張口笑答:“姑娘,您若是選在生辰那日前來下單,依照敝店規矩,任選一件可享九五折,兩件以上即享九折。”
霜來“哦”了一聲,繼續逼問道:“如果我今日就要享到這個九折呢?”
修武自在笑道:“若是姑娘願意當場付銀,而且願意放棄今年生辰之日可享的任何優惠,那麼,倒也完全可以。”
霜來又道:“如果我說今日便是我的生辰呢?”
修武笑道:“姑娘既然這麼說了,敝店便也給您這麼記著,無論如何,一個人一年之內,畢竟只得一次生日嘛。”
霜來展顏笑道:“好吧,修管事,經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在貴店買點東西,便如佔了莫大的便宜似的……”
戲演完了,霜來回頭又對那黃掌櫃笑道:“黃掌櫃,我和修管事行事乖張,讓您見笑了。但您看修管事這推銷之術,是否也有可取之處?”
那黃掌櫃躬身淡淡道:“大小姐委實過謙了。修管事對來客極盡恭謹,對各類木料如數家珍,對新政爛熟於心,又極能揣摩來客心意,巧妙迎合。只此四長,便已值得我等品味良久。”
霜來頷首笑道:“原來黃掌櫃是個明白人,腹中自有一本生意經。如此說來,貴店每月僅能保本經營,並無一分利潤,倒也真是有點怪異了。”
那黃掌櫃不敢答話,只顧低頭擦汗。
霜來笑道:“黃掌櫃,我知道你有苦衷。但是,在上位者應當勇於任事,不要總以爲大樹底下好乘涼。施行新政之事,昨夜已經老夫人、二叔三叔、所有管事掌櫃一致同意,不容有失。但其種種細則,昨夜僅憑口述,各人或許理解不一,或推說不知,或時有錯漏。好在修管事現已擬出細則文本,文中對門店人員角色職責細緻規範,今日便將送達各處。所有人等均須仔細讀解,依文而行。若有違者,就地免職。——黃掌櫃,你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何去何從吧。”說著也不看那黃掌櫃是何臉色,只朝修武略略示意。
修武一手抓起那黃掌櫃雙掌,一手掏出一疊紙張,毫不客氣地塞了過去。那黃掌櫃還有些抗拒,手掌卻被修武鉗得生疼,心中實已涼了半截。
修武笑著看進他眼裡,一字一句道:“黃掌櫃,這細則條說分明,便是新來的生手,一日半日也都學會了。若還有人做不來,那隻能說天資愚鈍,不配爲谷家堡做事,那便該毫不留情地趕出去,你說對吧?——總之,該說的我們都已經說了,你若是還有不清楚的,大可直接來找我,我隨時歡迎,呵呵。”
那黃掌櫃垮著一張臉,連連點頭哈腰,惴惴不安地將谷、修二人送了出去。待回過頭來看時,只見那紙上詳詳細細列了二三十條規則,寫著:
一、店前設門童,專事牽馬、泊車、提行李,令顧客無後顧之憂。
二、店門設導購,專事迎接、奉茶,使顧客目悅、心安、乏解。
三、店內大小物事均需一塵不染,以純白布擦之而絕不變色。
四、店內設產品畫冊,將所產物品悉數陳列其上,使顧客一目瞭然。
五、想顧客之所想,發現其內心需求之物,推薦時有的放矢。
六、建立顧客名冊,將其購物記錄、生辰、地址、喜好等信息記錄在冊,定期訪問。
……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難爲那撰文的人如何想得出來。那黃掌櫃想得出神,眉頭數動,又反覆看了數遍,才終於輕輕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