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山案由刺史大人親自審理, 都尉大人監理,因事涉機密,並未過堂, 一切只在府衙之中秘密進行。
霜來和谷秀等人趕到府衙, 找到一個有頭有臉的書簿, 暗示用錢通關之意, 不料那書簿卻推辭道:“此事非同一般, 私闖禁地,按律當斬,何況上頭已經有人知情, 我等小吏可不敢輕易插足。谷堡主還是請回吧!”
霜來如遇雷劈,慌忙扯住那人, 懇求道:“還請大人再想想辦法, 幫忙通融通融, 指點一條活路,給多少錢我們也是願意的。”
那人脧她一眼, 冷冷道:“錢能通神是不錯,但也要看時候。那位修武管事既然當衆承認去過鐸山禁地,那便是覆水難收,恐怕連刺史大人也無能爲力。”
霜來黯然鬆手,垂頭不語。谷秀見她沮喪已極, 急忙以袖遮手, 給那人遞過一錠小銀, 請教道:“那谷良等人呢, 可會無罪釋放?”
那人不著痕跡地收了銀兩, 面色略緩了些,傲然道:“這種事, 從來都看個人造化。他們若真是冤枉的,那總還有一線生機。不過,既然到了牢裡,怎麼也得脫層皮。”
谷秀白了臉色,還待再追問幾句,霜來卻拉住他,向那人欠身道:“我等明白了。——如此便謝過大人了。”
那人受了她一禮,徑自去了。
谷秀奇道:“堡主,看來修武兄弟之事,確實難以轉寰,你現下有何打算?”
霜來嘆息一聲,仰頭茫然道:“其實,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纔剛十月,北風便一陣冷過一陣了。她攏了攏披風,拼命將眼淚咽回肚裡,轉頭對谷秀微笑道:“谷秀大叔,你先回堡吧,明日的冬裝發佈會照常進行,可還有得你忙呢。”
谷秀點頭應了,見她笑得虛弱,不禁擔憂道:“好。可是堡主你呢?”
霜來搖頭道:“剛纔見的這幾個人,一個個都明哲保身,只想躲得遠遠的,誰也指望不上。我還是去找找向大哥吧!”
谷秀剛想說,向少爺不過是個新科舉子,連任命也還沒下來,出了這麼大的事,他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但轉念一想,到了這個時候,只要有人能給她些一點點精神上的支撐和安慰,那也是好的,於是點點頭,憂心忡忡地告辭去了。
寒風侵人,天色陰沉,霜來在府衙邊又怔怔站了許久,似乎想穿透厚厚的院牆,看見修武在裡面發生了什麼。
刑訊室裡,修武雙手被吊在空中,僅著一條中褲,上身赤.裸,滿頭是汗,渾身已然佈滿長長的血色鞭痕。
“年輕人,我再問你一遍,你去鐸山,是受誰指使?還有誰是你的同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員冷聲問道。
修武困難地擡起頭,無神的目光在問話人身上滯留半刻,緩緩搖頭道:“沒有人……我一個人去的。”
“胡說!那幾人無故從谷家堡消失數天,如果不是跟你同去鐸山,又當作何解釋?”問話人毫不客氣地逼問道。
修武茫然地望著他,似乎在努力回想,終於譏誚道:“谷家堡衆人,各盡職守,他們消失數天,我如何得知?大人若是很想知道,大可去查堡裡的出行記錄。”
那官員被他噎了回來,臉上已是難看,氣急敗壞道:“哼,你們幾個刁民,無視皇家綱紀,擅闖鐸山禁地,先有匿名舉報,後有舉子作證,證據確鑿,還有何話可說!”
他一說起嚮明暉,修武便渾身不舒服,揚起一張滿是血污的臉,冷冷道:“既是如此,還請大人將那舉子請來,與我當面對質。”
他那晚夜探府衙之時,曾經親自翻看過鐸山案的卷宗,知道明暉雖然做了人證,卻並未親眼目睹衆人往來鐸山之事,以他迂腐至極、自命不凡的個性,想來也不至於在這個細節上做什麼僞證。
“哼哼,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是不知道本大人的厲害!來人哪,給我打!狠狠地打!”
一旁守候的獄卒早已迫不及待,獰笑一聲,走上前,提起長鞭,“啪”地甩出一鞭。
“啊!”修武痛苦地呼喊出聲,身上已然多了一條新鮮血痕。
其實他在受刑之前,便有意提起一身罡氣,那鞭力所及之處,只見皮膚傷損,並不會真正傷及內臟。但他自任督二脈貫通之後,五官六識遠比常人靈敏,對於小傷小痛的感觸,也遠比常人深重。是以那一次次鞭打,倒像是直接擊中他太陽穴的神經,對他而言,竟是比平常人更不能忍受的酷刑。他的那一聲聲痛呼,也半點不是出於假裝。
“啊!啊!啊!”一聲又一聲。
“啪!啪!啪!”一鞭又一鞭。
終於,連那位衣冠楚楚的主審官員也皺起眉頭來,似是覺得不忍卒聞,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丟下一句“你們繼續審”,便負手踱了出去。
韋都尉正從外趕來,一見他便拱手道:“刺史大人辛苦。韋某來遲了,不知今日刑訊可有進展?”
那刺史大人也拱手回禮,搖頭道:“此番審訊,那修武仍是一口咬定,說此事乃是他一人所爲。二個月前,他探聽到谷家堡有三人要去尋寶,便一路跟蹤過去,沒想到竟然無意中闖進鐸山禁地。但那三人後來不是互毆致死,便是被密道機關所殺,只有他去得最晚,僥倖保全一命,帶出了那三人的屍首。後來因爲天氣炎熱,屍體加速腐爛,他便在途中聯繫谷家堡衆人,找了三具棺木裝殮,帶回堡中。”
韋都尉奇道:“哦?——那幾人深入禁地,究竟找到了何種寶藏?”
那刺史大人捻鬚沉吟道:“據他說,那禁地中實無寶藏。”
韋都尉更奇道:“哦?那他們爲何還要冒險尋寶?”
那刺史大人道:“據他說,乃是谷家堡前任堡主谷行健,爲了清除兩個懷有異心的結義兄弟,故意以藏寶爲名,用密道機關爲實,佈下了一個借刀殺人的圈套。”
韋都尉思忖道:“此事當真離奇,卻也說得過去。不知谷良等其他堡衆,是何說法?”
那刺史大人道:“那幾人吃了不少板子,也都衆口一詞,說是他們臨時接到命令,去半路上接屍首,至於修武和那慘死的三人,之前到底去了何處,他們卻是一概不知。”
韋都尉驚詫道:“原來如此!莫非鐸山一案,真的只是谷家堡的一樁家醜?”
那刺史大人點點頭,面有愁容道:“可不是麼?沒想到案情竟是如此兒戲,教你我如何向上頭覆命?”
韋都尉聞言也陷入沉思,忽又眼前一亮,振奮道:“大人,韋某轉念一想,此案若能如此結案,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試想,若是此案果真另有隱情,那便是說,你我治下的東州,其實並不太平。那麼,在上頭看來,你我究竟是有功,還是有過?——是以,依我之見,還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
那刺史大人有如醍醐灌頂,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拍手讚道:“韋大人,高,實在是高!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若非你及時提醒,下官險些就要搭上這頂烏紗帽啊!看來爲官之道,下官還要向你多多請教!”
韋都尉呵呵笑道:“大人言重了,你我同朝爲官,理應互相提攜嘛,哈哈!”說罷,給了那刺史大人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二人同聲大笑。
霜來當日找到明暉,將修武投案入獄之事簡單說了。
明暉並不知道那夜與自己交手的賊子便是修武,聽了霜來的話,倒也有幾分感佩,道:“修武既是真的去過鐸山禁地,又肯親口承認,那還算是個敢作敢當的。”
霜來哀哀道:“向大哥,修武他獲罪受刑,可都是爲了我啊。當時,若不是我娘和我一心想擺脫二叔他們,修武也不會以身試法,鋌而走險……”
明暉道:“話雖如此,但他到了鐸山腳下,也完全可以選擇懸崖勒馬,不再進入。之所以毫未顧忌,就是因爲他心中藐視王法。這樣一來,他自然要受到律法的懲罰。”
霜來吃驚道:“向大哥,爲什麼我覺得你的話這麼不近人情呢?修武是我們的朋友,你難道忍心看著他被判刑,不可以想辦法救救他麼?”
明暉搖頭道:“妹妹,你明知道我是個明辨是非、遵紀守法之人,又何苦來爲難我呢?更何況,就算我想救,又拿什麼去救呢?”
霜來脫口而出道:“你可以去求你的那位叔父啊!你可以推翻自己的口供啊!”
明暉臉色白了又白,振聲道:“妹妹怎麼越說越糊塗了!我不過是隨口提過一句,說我小時候親耳聽我娘說過,谷老前輩在生的時候,確實得到過一幅鐸山密道圖。至於府衙的大人們如何據此一說,便推斷谷家堡不久前有人去過鐸山禁地,我又如何知曉?”
霜來生氣道:“你雖然只是隨口一提,卻已將我們整個谷家堡捲入其中!”
明暉也生氣道:“妹妹可莫要本末倒置了,你與其在這裡爲難我,不如早日將那匿名舉報之人找出來,也好問問清楚,修武他們去過便是去過,沒去過便是沒去過!”
霜來立時啞口無言。
明暉覺出自己說話重了,便又和聲道:“其實妹妹和嬸孃自己並未犯事,又何必杞人憂天?當今律法嚴明,不會放走一個,也不會錯抓一個,那些人自己觸犯刑法,如今身陷囹圄,或許也是命該如此。妹妹還是安心待在家裡,與那些人保持距離吧!”
霜來怒色未消,長嘆一聲,仍是沒有答話。
明暉便又軟語道:“好妹妹,我當日也是一時口快,有一說一,沒想過這許多。後來轉念一想,谷良大叔等人被抓進去之後,考慮到妻兒子女都在堡中,全靠妹妹養活,便也不敢把妹妹牽連其中的,所以妹妹真的無需擔心太多。”
霜來搖搖頭,沉痛道:“不,我若是自顧自己逍遙,撇下他們不管,將來又有何面目在江湖上立足?”
明暉和緩道:“其實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本來就不適合女兒家。等將來我們……”
霜來突然握住他的手,深深望著他,打斷他道:“向大哥,我知道你疼我,就當是爲了我,爲了我們將來能過得心安理得,你去軍府裡求求那位大人,放修武他們一條生路吧!”
明暉搖搖頭,遺憾道:“妹妹,你怎麼光想著自己,不想想我?要我去做這種事,不是讓我跟將來的上司對著幹麼?”
霜來再求道:“向大哥,你就試一試,一次就好,不管能不能成功,至少問一問也好。”
明暉默然半刻,漸漸冷了臉色,寒聲道:“妹妹,在你心中,我的前程是不是還及不上你的那些兄弟重要?”
霜來尷尬地咬著脣,默默潤溼了眼圈,顫聲道:“可是,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爲我而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