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武十五歲那年意外打通任督二脈,匆匆又是兩載過去。
這兩年他個子長得極快,已比苗若新高出大半個頭了,身材也日漸英武精壯,開始散發(fā)一股迫人的男性魅力。
他二脈通達之後,自是氣息充盈通暢,感官精準(zhǔn)敏銳,不僅武功一日千里,就是再學(xué)其它任何東西,也是過目不忘,過手即熟,比從前快了百倍,把苗若新看得喜不自禁。更奇的是,修武深知她喜好音律,卻因鬱鬱寡歡而擱置多年,便極快地學(xué)會了音律樂理及吹笛技法,隨後竟如無師自通一般,沒幾日便自奏新曲,請她聆聽品評,每每讓她耳目一新。
這日,苗若新見他又在案前執(zhí)筆作畫,便笑道:“武兒,你嗜好丹青人物,連二師兄都說你早已青出於藍。況且這兩年間,你已是將谷中年輕女子悉數(shù)畫過一遍,連我也被你畫過十次八次了,如今卻又要畫誰?”說著探身一看,卻見畫上只有半張側(cè)影,乃是一位身著冬裝的白衣少女,身量未足,約莫只有豆蔻年華。
苗若新疑惑問道:“這是星漫麼?看氣質(zhì)沉靜溫婉,卻又不像……”
修武笑道:“娘莫要猜了。這是我們從前見過的谷霜來谷大小姐。”
苗若新恍然大悟道:“噢,是她呀!你一說我纔想起,還是那年冬日來蘭溪谷的路上,不經(jīng)意間見過一次呢。——總就那麼一次,你竟然還在念念不忘?”
修武呵呵一聲,笑而不答,擱筆道:“娘,您先休息,我做飯去了。”
苗若新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案上的畫,心中卻有了幾分惆悵。
少頃,修武端了食託回來,一一捧出幾碟精美小菜,乃是鮮蝦蘆筍、百花竹蓀、杏仁百合,並一大碗香菜魚丸湯和若干米飯,擺在一起真是色彩明豔,勾人食慾。
苗若新嗔笑道:“武兒,自從有了你這個好廚子,我已是增重許多了。”
修武笑道:“娘從前過於清瘦,如今卻是正好。”
苗若新笑道:“說來也怪,你一個大男人家,偏生愛在廚房裡混著,日日掌勺切菜……”
修武笑道:“我做得高興,娘吃得高興,何樂不爲(wèi)?”
一時吃罷,苗若新道:“對了,我聽二師兄說,他近日忙著研究所謂的‘食療養(yǎng)生之法’,這可又是你的主意?”
修武笑道:“這回卻不是。那日星妹妹過來,說是想吃我做的菜,我被她纏不過了,便給了她幾瓶調(diào)料,讓她找家裡人做去。她卻說‘家裡人只會做藥,哪會做菜’,我隨口便說,‘做菜和做藥原是一體兩面,本就是一理’……之後便突然想到‘食療’上去了。”
苗若新道:“原來你的靈感是這麼來的。其實食療之法,古已有之,只是從未有人深入研究罷了。如今二師兄有心整理,日後必然又是一段佳話。”修武點頭稱是。
苗若新復(fù)又笑道:“武兒,你如今不論是劍法、輕功、暗器,還是丹青、音律、書法,甚至醫(yī)藥、廚藝,都已爐火純青,每日卻只能在這谷裡,與我們幾個老的少的一塊處著……除了能見到幾個病患來來去去,也別無新鮮有趣之事,必是無聊得緊吧?”
修武笑道:“娘說哪裡話,您是我的至親,蘭溪谷是我第二個家,我又豈會身在福中而不自知。”
苗若新笑道:“你如此說話,我自然十分寬慰。但你畢竟已經(jīng)長大成人,也是時候出去看一看、闖一闖了。——其實我也年輕過,年輕人青春萌動,憧憬外面的世界,這種心情,我只會理解,不會阻攔。”
修武急道:“娘,其實我沒有那個意思。”
苗若新笑道:“你無需著慌,聽我把話說完。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想通了很多事情。——其實你小的時候,我對你防心很重,甚至對你用毒。你十歲那年,爲(wèi)引我注意,假裝逃跑,幾乎溺水身亡,醒來後便哭著喚我孃親,且又一年年懂事有出息,我並非鐵石心腸,焉能不爲(wèi)所動?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是未主動爲(wèi)你解毒。此事你想必已經(jīng)知曉。”
修武只得應(yīng)道:“我也是二脈貫通之時,才發(fā)覺自己體內(nèi)有毒,那時便猜想大概是您以前下的。”
苗若新點頭道:“正是。你小時候性情古怪,我那時爲(wèi)了牢牢掌控於你,不免用了些手段。直到你任督二脈一通,其毒自解,我又留心觀察許久。你明明武功日進,若想離谷,實是輕而易舉,但你卻仍無半分不安之狀,一如既往在我膝下承歡,煎藥、做飯、奏曲、解憂。饒是我多疑成性,卻也不得不信,你確實是一心待我如母。”
修武垂頭道:“其實我小的時候性子乖戾,屢屢觸犯娘,娘您卻能留我一命,已是不殺之恩。這麼多年來,供我吃穿用度,教我文字武功,又有養(yǎng)育之恩。前年我重傷瀕死,娘不僅未棄我而去,反而衣不解帶,把水把湯爲(wèi)我續(xù)命,更是再造之恩。有此三恩而不圖報,我修武愧爲(wèi)人身。我如今稀稀鬆鬆學(xué)了不少東西,卻也未敢恃才傲物,不知輕重。我的志向仍跟以前一樣,學(xué)好本領(lǐng),幫娘報仇,爲(wèi)娘爭光。而後若還僥倖留得性命,再論其它。”
一席話說得苗若新淚如雨下,哽咽道:“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都領(lǐng)了。這些年來,娘早已不願把你當(dāng)做復(fù)仇的棋子,只要你心中認(rèn)得我這個娘,我那仇,便已是徹徹底底的報了。你如今也大了,我只願你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每一日都過得快活自在就好。”
修武這一刻已是真正將她看做此生唯一的親孃,當(dāng)下一把抱住她,痛哭道:“娘——”
孃兒倆相擁泣了許久,修武道:“娘,其實你毒傷未愈,萬一仇家對你不利,那可怎生是好?所以我理應(yīng)留在身邊保護你纔對,要是離開的話,實在難以放心。”
苗若新?lián)u頭笑道:“這些問題我都想過。其實我那仇家要想動手,應(yīng)該早就有所行動了。之所以遲遲未動,竟是在等我先出手。所以我想等兩三年後,毒傷完全好了,再與你一同前去尋仇。這之前,我絕對不會有事,你也正可趁機出谷歷練一番。”修武聽了,終於展顏點頭。
修武想著還有些話要對月寒說,便去了一趟蘭府,在月寒的廂房前遇到了大丫頭冬兒。冬兒笑道:“修公子好久沒來了,這一向可好?”
修武點頭笑道:“多謝冬兒姐姐記掛。我因想著月姐姐必是在忙著準(zhǔn)備婚嫁用品,是以不敢打擾。”說著便進到屋裡,卻見月寒正捧著一件大紅嫁衣,衣襬上的一隻金鳳栩栩如生,只差幾處便要繡完了。
修武笑道:“月姐姐近來可真是忙壞了!”又道:“咦,星妹妹不在麼?”
月寒無奈笑道:“她近日竟不大見我,說是怕一見我便要落淚。”
修武“哦”了一聲,坐下來打眼看她。其實她原本就生得雪膚明眸、丹脣貝齒,是極標(biāo)緻的一個美人,這兩年因爲(wèi)常在知命堂打理醫(yī)務(wù),兼又心事寥落,反而更添了幾分韻致。
修武笑道:“月姐姐的婚期就在下個月初,不知送嫁之人可已選定了麼?”
月寒面上一紅,輕輕“嗯”了一聲,道:“爹已點了幾位弟子。”
修武溫言道:“我也想爲(wèi)月姐姐送嫁,不知道可以麼?”
月寒驀然一驚,一雙大眼漸漸浮起一片水霧,好半天才笑道:“多謝你的美意。還是不必了吧……”語聲微微有些低啞。
修武見了不忍,低頭告罪道:“是修武唐突了……修武行將離谷,所以想爲(wèi)月姐姐做點事情。”
月寒呆了半晌,終於道:“怎麼,你要走麼?”
修武點點頭。月寒又道:“去哪裡呢?”
修武道:“東州吧。”
月寒笑道:“也好。東州雖然不是國都,卻也甚是繁華。”修武輕笑點頭。
二人怔了半刻,月寒便又低下頭去,一針一針地繡著那隻鳳凰,修武則默默看她。月寒忽地停了針線,擡頭淡淡道:“你想爲(wèi)我做點事情麼?——那便爲(wèi)我吹個曲子吧。我喜愛梅花,你便吹那曲《梅花三弄》可好?”
修武喉頭微動,輕聲道:“好。”便從身後取出一管竹笛,輕捻六孔,橫到嘴邊,將一段嫋嫋笛音吹奏出來。
月寒微笑著輕聲唱和:“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若非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問世間情爲(wèi)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看人間多少故事,最消魂梅花三弄。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二弄費思量,梅花三弄風(fēng)波起,雲(yún)煙深處水茫茫。”
她一邊笑著,一邊卻有一滴珠淚從左眼慢慢滑出,跌落到大紅嫁衣之上。
修武自與月寒話別之後,在蘭溪谷再無牽掛,頃刻便定了離谷之期,著手收拾行李。
到了離別這日,修武穿著苗若新精心縫製的一身衣服鞋襪,與衆(zhòng)人一起慢慢走到谷口。蘭若朋道:“武兒,你這孩子怎麼說走就走,也不等著喝月寒一杯喜酒。”
修武打趣笑道:“我還在生連大哥的氣呢,等氣消了再去找他們喝酒。”
蘭若朋還待說些什麼,一旁的苗若新卻已微微哭出聲來。
修武頓時雙膝跪倒在地,含淚對苗若新道:“娘,孩兒不孝,這幾年不能在您身邊侍奉,還請您務(wù)必保重身體。”說著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苗若新更是哭得喉間一哽,完全說不出話來。
修武復(fù)又向蘭若朋道:“二師伯,還要勞煩您多多看顧我娘,侄兒這廂先謝過了。”說著也是重重三拜。
蘭若朋一一受了,扶起他道:“這是自然。武兒不必多禮。”說著眼眶也略有些微紅。
星漫拉著修武的手,難過道:“修武哥哥,你走了之後,可就沒人陪我練劍了。”
修武寵愛地點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星妹妹如今劍法很是不賴,我看逸風(fēng)那小子不一定能打得過你。”說得星漫臉上一紅。
冬兒等幾個丫頭圍在一邊,此時也囁嚅道:“修公子,你幫我們姐妹作過畫,我們都裱起來了,還沒來得及謝你呢,你卻就要走了。”
修武笑道:“各位姐姐肯讓我畫,便是很給我面子了,我該謝謝你們纔是。”
眼見日頭高了,苗若新便忍著別情,催促修武啓程。衆(zhòng)人依依不捨,紛紛拿出物品相贈。苗若新拿了滿滿的一袋乾糧。蘭若朋最是實際,贈了一百兩白銀和一匹幼齒良駒。月寒送了一枚流蘇笛穗,一看便是親手做的。星漫給了一把上好的長劍,實用又不惹眼。幾個丫頭送的是荷包袖箭等零星物件,修武正巧也缺。頓時種種物事,足足掛了那馬匹一身。苗若新又一再叮囑路上千萬要小心等語,才終於放他去了。
修武翻身上馬,含淚上路。那馬先是緩緩而行,他回過頭去,望著那青山綠水的醫(yī)谷和那翹首相送的衆(zhòng)人,只是不住地?fù)]手。
走了一箭之地,那馬便撒開蹄子狂奔,修武拉緊馬轡,心中嘆道:“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yún)彩。——馬兒呀馬兒,你可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