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若新此番狀況,像是中了毒,又像是生了病,令修武心緒不寧,卻又不知所措。他心道,黑衣師父原本好好的,沒想到一來這壁頂就出了狀況,難道這裡有啥毒烈之物?他很想跟去看看,卻又怕被黑衣師父暴打而出。他知道黑衣師父言出必行,性情剛烈,此時本已有了三分怒意,若是再惹怒她,怕是對她身體不利……
修武躊躇半晌,終於還是除去衣物,步入地泉之中,靠近泉眼坐穩,努力平緩心氣,練起功來。這溫泉中含著淡淡的硫磺氣味,鑽入鼻腔,並不好受,但要是屏住氣息,這功自然也就沒法練了。他有點煩躁,反反覆覆想起了許多事情,比如曾經用過的硫磺香皂、讀過的藥物成分說明書、黑衣師父提到那位“故人”時那充滿信任的語氣、自己重生後所設立的宏偉目標……
修武心笑自己也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卻仍是如此瞻前顧後。“也罷,難聞就難聞,有毒就有毒吧,權當爲理想獻身了,只要死不了就好!”
修武放鬆神智,想象自己仍是在修竹居前練功,將意念集中於丹田氣海,先是深深吸入一口溫熱之氣,爾後便運氣遊走十二經脈。初時,只覺得這一股真氣匯入丹田,腹內便要比平時暖上七分,遊走之後,更使得四肢百骸都像被暖陽曬過一般,歡快地想要舒展開來。
修武大喜,遂又進氣再走數遍,那股氣息便又更加壯大幾分,加之地泉熱氣在他背部噴涌摩挲,漸漸地只感覺全身越來越熱,即使在水裡也汗如瀑出。
修武心中警鈴大作,擔心自己再練下去會脫水暈厥,便暫停練功,游到遠離泉眼之處,喝了幾口稍涼的水。待緩過勁來,在腦中回顧了一遍剛纔的經歷,思索箇中原因。怕是因爲此次練功並非循序漸進,所納真氣遠比平時來得充沛灼熱,自己的經脈一時承受不住,真氣不得已而從體表逸出。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修武頓時有些沮喪。究竟哪裡才容得下這陌生而強大的真氣呢?
修武思忖片刻,有了答案。不錯,正是那任督二脈。
前些日子裡,他聽黑衣師父解說過,任脈主血,行於腹面正中線,從下頜的承漿穴至□□的會陰穴,共行經二十四穴,其脈多次與手足三陰及陰維脈交會,能總任一身之陰經,故稱“陰脈之海”;督脈主氣,行於背部正中,從口部的齦交穴至背部最下的長強穴,共行經二十八穴,其脈多次與手足三陽經及陽維脈交會,能總督一身之陽經,故稱爲“陽脈之海”。一個“海”字,正說明了其承載能力之闊大。
話說這二脈,既可溝通十二經脈之間的聯繫,又可調節十二經脈氣血之蓄積滲灌。但二者各有分工,只在各自統領的經脈內部形成循環。若能接通任督二脈,使陽脈一系與陰脈一系連接互通,全身能量便可完整循環,猶如洗髓易經,脫胎換骨,武學修爲從此突飛猛進。正所謂“二脈通則百脈皆通”,說的便是此理。
然則任督二脈在頭顱和□□兩處均是堵塞著的,無法貫通。若真欲連通任督二脈,惟有打通二脈之間的斷脈!此脈位於胸前鳩尾穴與後背脊椎之間,足有九寸之長,其脈管壁兩端各有一層薄膜,中間藏著的則是一管與生俱來的死血。必得以後天之力,將這兩層薄膜衝破,將這管死血衝開,二脈方能相通。只是,由於斷脈位置特殊,所涉穴位實乃死穴,稍有不當則有性命之虞,非死即殘,而膜破血散之過程,更有撕心裂肺、火燒油煎之痛苦,絕非一般人所能忍受。修武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但絕頂武功的誘惑最終還是佔了上風。修武又游回練功處,再次打坐煉息。這一次,他將真氣從六大陰脈導入督脈之中,於胸前鳩尾穴處徐徐匯成一線,試探著向背脊方向突進。初次探索,他不敢過急過猛,只用了一二分力,在那穴位裡衝躥,然而真氣奔突了片刻,仍是絲毫找不到出路,只感覺胸口微微發悶而已。
修武心知位置對了,只是力道不足,於是撤回丹田之氣,迅速開始了第二次試探。這一次,他略略加到三四分力,但剛一開始突進,心口便感到一陣針刺般的痛感,他卻咬著牙繼續堅持,許久之後仍是徒勞無功,不得不再次撤回。修武這才意識到斷脈之膜不是那麼容易突破的,而他自己剛纔也跟大多數凡夫俗子一樣,不可免俗地生了急功近利之心。
不過,經過這一番折騰,修武發現在地泉裡練功倒也不再那麼灼熱煎熬了。他繼續進行常規的氣息訓練,不停地吸盡吐滿,流轉經脈。並且,每當發覺真氣略有些澎湃燥熱,他便將之引入任脈或是督脈,在陽脈一系或是陰脈一系的經脈裡反覆循環,直至感覺真氣馴服,全身暢快。黑衣師父說,在此地修煉內功,能收到三倍之效,看來所言非虛。
但修武對於打通二脈一事,內心深處仍是躍躍欲試。他知道,自己身邊若有絕世高手,情願耗時耗力,襄助於他,則任督二脈或許可通。但這恐怕是個美夢罷了。要說黑衣師父的武功也在一流之列,卻從未提到要幫他打通二脈,恐怕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吧。可見天下間許多事都是可遇不可求……
修武秉承著求人不如求己的信念,在地泉裡不知不覺又練了許久。一個時辰早已過去,他剛想收功起身,忽然又被那個危險而甜蜜的念頭攫住。“再試試吧!再試一次,說不定就打通了呢!”一個小小的聲音慫恿著他。
於是他又回頭坐下,導引氣流,熟門熟路地往鳩尾穴刺探而去。這一次,他已然用上了六七分力氣。甫一用力,心頭便傳來一陣刺痛——這痛感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忍,忍,忍……
“斷脈之膜,你給我裂開呀!”修武在心中吶喊。此時,他的臉已經憋得通紅,額頭上汗珠淋淋,青筋爆出,十分可怖。但鳩尾穴那裡痛則痛矣,麻則麻矣,卻沒有任何別的反應。修武很不甘心,仍要與之做最後之僵持。
“噗——”的一聲,他終於吐出一口殷紅的鮮血,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方水裡栽去。
修武“撲通”一下扎進水裡,腹內即時進了好幾口水,心口反而不再堵得那麼慌了。“糟糕,不會就這樣死在這裡吧。”他原本會水,幸而又還保留著幾分神智,便雙手不停地在水下亂摸,終於觸到一塊石頭,忙緊緊攀住,順著石頭掙扎著爬出水裡,猶自驚魂未定,只顧著大口喘氣。
胸口傳來陣陣劇痛,也不知是不是傷了心脈。他哆哆嗦嗦拿起衣物,胡亂穿上,便高一腳低一腳地出了山洞,去石室尋找苗若新。
此時天已黑透,石室留著半扇門,裡面已經燃上了燭火。
苗若新面色不振,正打坐調息,見修武終於來了,便收功下地,正待說事,卻見他雙目發紅,臉色發白,頭髮又溼又亂,瑟縮地站在門邊。她急忙扯過修武,搭手探脈,只一刻便皺眉道:“你做了何事?竟受此內傷?幸未傷及心脈,否則命已休矣!”說著,“啪啪啪”地在他胸前連點了幾道大穴,止住了出血之勢。
修武不敢迎視她的目光,吞吞吐吐把事情經過說了個大概。
苗若新尚未聽完,便拍案怒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便如此自作主張、急於求成!你方纔說的那一念之貪,便已是入了魔道了!輕則走火入魔,重則慘死暴亡!若非池水尚淺,你今日焉有命在!”說完又怒瞪了修武一眼。
修武自然也十分後怕,低著頭不敢應聲。
苗若新疲倦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武兒,你知不知道,尋常練武之人,幾乎只把斷脈當做一個傳說。若不是年輕時親眼見過師父那等世外高人,我也不相信凡人能將任督二脈打通,因爲這實在需要極大的機緣。不過,你這傻傻的樣子,還真是像極了我的一個故人……”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已經甚爲低沉,斜斜地覷了他一眼,緩緩道:“說起來,如今這半年,你和我那故人,性情倒真有幾分相似了。時而癡纏於我,跟在我身邊撒嬌;時而自作聰明,搬起石頭卻砸自己的腳;時而百折不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的心神流連於往事之中,似苦澀,又似甜蜜,最後方道:“真分不清,你究竟是我的徒弟,還是他的徒弟了?”
修武大感意趣,不知她口中的“故人”是否就是寫下秘笈的那個“西郡薛遠韜”。正想再聽些江湖秘聞,苗若新卻又回過神來,閉口不說了,只命他進食了一些乾糧,然後又命他乖乖上牀歇息——原來她拿來的包袱裡早備下了衣被口糧之物。
修武正在詫異室內牀具不夠,卻見她再自然不過地盤腿坐於石凳之上,復又開始打坐調息。室內燭火靜謐,修武昏昏欲睡,朦朧間只覺苗若新的身影清冷如一具雕塑。
次日清晨修武醒來時,精神已經強健許多。苗若新靜靜地看著他,臉色仍是慘白。他心中有疑,卻仍是綻開笑臉道:“師父早!”
苗若新點點頭,精神似是不濟。
修武勉強提起膽子問:“師父可是身體不適麼?”
苗若新笑了笑,甚是虛弱:“無礙。只是略有些頭暈乏力罷了。”
修武只好噤聲,猜想她這病容多多少少也與一夜沒睡有關,心中著實歉疚。
苗若新伸指解了他胸前穴道,道:“你這內傷,將養幾日,當可無事。但這幾日,卻再不可想那打通二脈之事了。”修武點頭應了。
苗若新又道:“以後你就得單獨住這石室了,日常練功,倒也不必我再督促了吧。”見修武悽悽惶惶,又是驚訝又是傷感,有如被棄模樣,不禁好笑道:“我本欲昨日下山,你卻意外受傷,只得多陪了一宿。”見說得修武愈發難過,忙道:“好了好了。我半月後會再上來,教你新的劍招,你可滿意?”
此時修武已經蹭到她身上來了,抱著她也不說話,一張臉陷在她衣服裡,拱來拱去,軟軟地喊了一聲“娘——”
苗若新最怕他這一招,已是雙目隱隱含淚,道:“我也想陪你,但委實不能陪你……你沒聽那位故人說麼,只有這裡的地泉,是最適宜練武的……你就好好練吧。”如此嘮嘮叨叨許久,又交代了衣物乾糧事宜,才真的起身要走了。
修武紅著眼睛,隨她走到絕壁邊緣,目送她借衣帶之力,輕巧而下……這是他入世半年以來,第一次要與這位黑衣師父長久分開。也不是不見面了呀,可是他真的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