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黑, 空氣中有桂子的清香安寧流動。夜風如玉手般溫柔,一路簌簌撫落細碎的桂花,那落花之聲輕悄得有如一聲微弱的嘆息。
修武原本安心打坐, 此時忽然下地開門, 他甚至沒有燃燈, 便一眼辨出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在這暗夜中似乎顯得格外單薄。他心中一動, 低喚道:“霜來!”出聲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裡潛藏著濃濃的焦慮與憐惜。
谷霜來頓住腳步,並未回頭, 纖弱的肩頭卻忽然微微顫動,似是忍不住又開始哭泣。二人相隔數步, 修武的眼光緊緊鎖住她每一個細微舉動, 暗自驚訝於她今夜爲何如此難過。
他未再猶豫, 輕輕上前,將她的身形虛掩進自己懷中, 關切道:“霜來,發生何事了?”
霜來垂頭不答,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修武的手輕輕探向她肩頭,她一慌, 只得擡起頭, 極快地看了他一眼, 旋即卻又垂得更低。
好在這一瞬, 他已然看見她的雙眼腫如核桃, 心中一疼,輕嘆一聲道:“別哭啦!要不我帶你出去走走, 好麼?”
霜來咬脣不語,點點頭,默然應允。
二人已經不是第一次暗夜同遊了,修武極自然地擁住霜來的腰,提氣發力,拔地而起,如巨鷂一般,在重重屋脊數度起落,眨眼便到了堡外。一陣風過,守衛的護院頓時打了個激靈,轉頭去看,卻是一個人影也無,便又搖搖頭站回原位去了。
夜色如墨,一點星光也無,修武拉著霜來的手,在無人的大道上快步奔走。就在這無聲的奔跑中,她的心情忽然輕快起來,臉上的淚痕也不知何時幹了。直到她的呼吸聲漸漸粗重,修武才陪著她停下來。
霜來跑得手腳溫暖,面頰潮紅,這才發現奮力的奔跑原來不啻爲一劑良藥。“哈哈,真好!”她由衷嘆道。
“什麼真好?”修武笑問。
“似這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感覺真好!呵呵!”她說著便張開雙臂,歡笑著往前跑了幾步,似是要與那黑暗盡頭相擁抱。
修武搖搖頭,追了上去,笑道:“霜來,你不會就想這麼一直傻傻地走下去吧?我提議,爲了增加走路的趣味,不如我們來輪流講故事吧!一人講一個,一直講到走不動的時候。”
“那好!你先講,我聽著。”霜來狡黠笑道。
“蒼天啊!這公平嗎?!”修武雙手向天,誇張喊道,把霜來逗得咯咯直笑。見她情緒略有好轉,他有意講了個《睡美人》的故事,說到英俊的王子把沉睡百年的公主吻醒那一節,霜來聽得吃吃而笑,小女兒之態,流露無遺。
但是輪到她自己時,她卻推辭說講不出來,只撿了在眉山學藝時的幾件趣事,勉強應付了事,然後又催著修武繼續講些別的。
修武有心哄她開心,只得又搔著頭,把小時候聽過的童話故事通通講了一遍。就這麼一邊走,一邊說,當說到某個故事裡,巫婆們用糖漿做成美麗的屋子,誘騙從森林裡經過的孩子時,霜來終於捂著肚子說她餓了。原來她整晚沒吃東西,一直撐到了現在。
修武一時急了,但是怎麼辦呢?周圍黑燈瞎火、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往回走吧,霜來只是不願——她自是不肯明說,自己之所以連夜在外逛蕩,正是不想回屋與佟心柔相見。
好在二人此時徒步走了十數裡,已經距東州城不遠,修武便打趣說,此刻恐怕只有城南的紅豆館仍未打烊,小妞不妨陪大爺進去樂樂?——霜來氣得只想將他暴打一頓。修武這才正色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爲今之計,只有到他的大本營東昇酒家去看看了。
二人翻過城牆,一直來到城東的東昇酒家,只因掌櫃陳東昇以及一衆夥計都住在後堂,前店自是靜悄悄的。
修武摸到廚下,只找到些醪糟、花生、熟牛肉之物,二人沿原路帶出城外。修武尷尬道:“哈哈,那東昇酒家好歹也有我一半的……”他本想說“一本的股本”,想想還是不妥,便又改口道:“一半的心血,我們跑了二十里過來,卻只能請你吃這些東西,真是太過寒磣了。”
霜來倒也並不在意,接過來飽食一頓,只說:“這東昇酒家的滋味倒也平常啊,哪裡有傳聞中的那般驚人?”想來陳東昇等人自然不會在冷食中加入那珍貴的“六六香”調料粉,是以霜來吃著並不覺得驚豔,修武也不解釋,只叫她慢些吃,別傷著胃了。
霜來卻還是一口氣吃了不少醪糟,回去的路上便有些酒意上頭。
修武見勢不對,俯下身道:“來,姑娘,我揹著你吧。”
霜來嚇得醒了幾分,擺手道:“豈敢豈敢,你背上的傷口還沒好穩當呢!”
修武回頭笑道:“上來吧,無妨。”
霜來仍是疑心道:“當真麼?”
修武促狹笑道:“回大小姐,一百二十個當真!”
也許是酒壯人膽,也許是今晚情緒大起大落,折騰一晚畢竟累了,霜來瞇著眼想了想,終於還是軟軟地趴到了修武背上。
修武毫不費力地揹著她,在微弱的星光下,穩穩走在來時的路上。霜來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後頸上,身上某處便有些蠢蠢欲動,他心中到底有些慌張,只得輕聲哼起歌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只一種;最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不用閃躲,爲我喜歡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我喜歡我,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孤獨的沙漠裡,一樣盛放得□□裸。
多麼高興,在琉璃屋中快樂生活;對世界說,什麼是光明和磊落。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我喜歡我,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孤獨的沙漠裡,一樣盛放得□□裸……”
他反覆哼了幾遍,背後的霜來一直靜靜未動,就在他以爲她應該睡著了的時候,她卻突然輕嘆道:“修武,這個曲子可真好聽,比你們販馬時唱過的《千山一聲笑》還要好聽。”
修武聽她聲音有些哀傷,便斟酌道:“是了,這個曲子的名字就叫做《我》,它說的是,煙火轉瞬即逝,泡沫吹彈可破,薔薇開花卻結不了果,而沙漠裡的一切生命終歸會乾涸……但這殘酷的現實和渺茫的希望,並不會阻礙我們活得堅強,活得灑脫。”
霜來陷入了沉思,這個修武,總是會在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叩響她的心房。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依戀他,就在今晚人散後,自己無處可去時,她放縱自己走到了他的門前。本來只是想借口問問谷良大叔的傷勢,沒想到後來卻演變成了這樣……
此刻她更是耍賴般的埋首在他的頸間,鼻中吸入的是他乾淨的體味,感覺有一點面紅耳赤,但更多的卻只是安心。這種感覺,還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被爹孃這般寵溺地背在背上的時候,曾經有過。
她再次感到迷惑了,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吸引了這麼一個守護神般的男人來到身邊?有那麼一瞬間,她不再爲戀人的背叛而傷心欲絕,而是幸福得想落下淚來,於是吸了吸鼻子,故作輕鬆地微笑道:“修武,我能問問麼?你到底是誰?是什麼人?是老天爺派過來的麼?我應當全心全意地相信你麼?”
修武還未回答,她卻又繼續喃喃說道:“……其實我現在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很早就沒了爹,現在又沒有了朋友,也沒有了向大哥……也許沒幾天,我娘也……我忽然覺得好怕,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沒了……你知道麼?堡裡的賬面已經空了,但還有幾百個兄弟要養家餬口,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們?”
修武心中慨嘆,怪道這姑娘今夜如此反常,原來她知道了好友和男友暗中相戀的事。這種事他從前倒也遭遇過,也知道最難過的還是自己的信心和尊嚴這一關。
他當下呵呵一笑,避重就輕道:“霜來,你相信麼,不管時空如何更改,人心總是亙古不變……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封印著人類千萬年的能量,但如果你拘泥於眼前數十年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那就散發不出足夠的光和熱,反而會深陷於千絲百縷的煩惱之中。反之,就如剛纔的歌裡所唱的,如果我們凡事都往積極的方面去想,開懷一些、自信一些、堅強一些、勤勉一些,那就什麼難題都迎刃而解了。”
他說完這些,見霜來久久未予迴應,不禁自嘲道:“呵呵,我好像又在好爲人師了,或者我應該回答得簡單直白些,那就是——你可以相信我,但更應該相信你自己。”
霜來聽到此處,似乎若有所悟,擡頭向夜空展顏一笑,打開雙臂,大聲道:“好,我記下了——我可以相信修武,但更應該相信我自己!”
修武聽得大笑,霜來卻又趴回他背上,靦腆道:“對了,修武,我想學會剛纔的那個曲子,你能再唱一遍麼?”
修武溫柔笑道:“好,那我們一起唱——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只一種;最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
清早的陽光照進窗櫺,在地上投出淡淡的日影。霜來忽然醒了,看清這是在自己的房間。沒想到她竟然破天荒的睡了個懶覺,但卻並不感到頭昏腦脹,反而是異常清醒。
躺在枕間慢慢回想,記憶的片段漸漸拼接完整,昨夜那些喧囂、那些眼淚、那些故事、那些酒餚、那支曲子原來都是真的,只是到後來她在修武背上完全睡過去了,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想到這裡只覺得面色有些粉紅,不敢去問自己,心裡是不是也開始住進了另外一個人……
又或者,其實每個人都有可能如此?所以對於向大哥和心柔,她忽然沒有了最開始的那種慍怒……
心柔進來的時候,只見霜來坐在牀沿上發呆,身上還穿著昨日的那身衣服。這位大小姐近日獨自出神的次數越來越多,心柔倒也見怪不怪,只溫言笑道:“小姐可是起身了?昨夜府中失火,我只道你事務繁忙,便趴在桌邊等著,沒有前去找尋,一早醒來的時候,見你正在牀上睡得香甜……”
霜來點點頭,淡淡道:“昨夜我回來得晚了,沒好意思叫醒你。——日後你不要再坐著等我了,自行歇息就好……我這就起來,有勞你幫我梳洗更衣吧。”
心柔聽她語聲不似平日那邊親暱,只得小心翼翼地應了。一邊幫她整理衣裝,一邊卻又笑說:“對了小姐,方纔修管事拿了包玫瑰乾花過來,說是估摸著你前次拿回的應該用盡了,所以又拿了一些來……”
霜來嘴角微翹,輕道:“知道了,你幫我收起來吧。”
她想著這人時而粗爽,時而細膩,不禁心中微動,忽然間計上心來,狀似無心地對心柔笑道:“呵呵,妹妹,你覺得修管事人品如何?”
心柔不知霜來此言何意,平心而論,她對修武其實是有些畏懼的,總覺得那人目光如電,自己的秘密在他眼中似乎無所遁形,也曾與明暉私下聊過,兩人都對他十分不喜,當下卻也只能勉強笑道:“修管事麼?聽說他武功不凡、智計過人,甚得小姐和老夫人倚重,想來是個極難得的。”
霜來點頭笑道:“是麼,原來你也覺得他十分不錯!這樣吧,我便回了我娘,將你倆撮合撮合,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