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略費了些心思, 在城中兜了幾個圈子,擺脫易護衛等人的追蹤,這才折身向北, 如風般趕回谷家堡。卻在距離堡門不遠處望見一個朦朧人影, 原來竟是霜來, 她半隱在夜色之中, 身形緊張, 神色焦急,像是在悄悄地等著什麼人。
修武大感意外,忙將她扯到一邊, 輕道:“霜來,是我!出了何事?你怎麼在這裡?”
霜來一見是他, 急道:“修武, 大事不好了, 堡裡有官差守著,你眼下不能回去!”
修武原本就心事沉重, 一聽這話,馬上與範毅等人的計謀掛上鉤來,當即道:“我知道了,你先別急,把事情說清楚, 我來想辦法。”
原來範毅離開谷家堡之後不久, 便有一隊官差找上門來, 氣洶洶地詢問修武和谷良等人安在, 說是鐸山禁地中有重要物品被盜, 懷疑是修武和谷良所爲,要將他們即刻帶回府衙, 詳細審問。谷良大吃一驚,連呼冤枉,但官差們不由分說便給他戴上枷鎖,愣是將他拖走,還有幾個去過鐸山的兄弟,也一同被抓。
修武眉頭緊鎖,想來鐸山尋寶之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一直平平靜靜,卻在範毅等人今日找上門後,突然爆發,恐怕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他又仔細回想華三爺主僕密語,情知此番遭人告發,定是有人背後設計,目的一是給谷家堡施加壓力,令其妥協合作,二是將谷家堡推至風口浪尖,製作輿論,轉移他人視線。可惜華三爺等人如今尚在暗處,身份成疑,修武一時也束手無策,看向霜來的眼神便有些歉疚。
不料霜來比他更爲自責,搖頭難過道:“修武,都是我不好,爲了我爹藏寶之事,連累了你和谷良大叔,還有堡裡的那麼多兄弟……”
修武忙道:“霜來,你父親原是一方豪傑,爲人處事不拘一格,這才未將皇家禁地放在眼裡……谷良大哥跟了他多年,自然也省得此理,你切勿因此耿耿於懷纔好。”
霜來勉強聽進此言,衝他無奈一笑,忽又想起什麼,急急又道:“對了,你如今也已成了嫌犯,還要趕緊找個安全的地方,避避風頭!”
修武心中感動,輕笑道:“好,我會的。——多謝你趕出來通知我。”其實以他的武功,要想躲開官差的追捕,實在是輕而易舉,但若是因爲自己的抵抗,令谷家堡被扣上窩藏嫌犯和拒捕的帽子,恐怕霜來母女就要麻煩不斷了。
霜來著急跑出來通風報信,當時也不知是出於何種心情,但見修武平安無事,倒也鬆了口氣,卻又想著營救谷良之事尚且沒有著落,神色又轉複雜,無助地望著修武,一時倒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
修武見她悶悶不語,直接問道:“霜來,谷良大叔之事,堡中可有對策?”
霜來搖搖頭,無奈道:“事發之後,我便派人跟去打點,找了訟師和牢頭,都說此事非比尋常,非得用刑不可。谷嬸一聽這話便暈了過去——她爲了阿真之事,原本就心力交瘁,這回又見谷良大叔被捕入獄,真是連死了的心都有……我娘和心柔仍在勸她。”
修武長嘆一聲,大抵民智未開之世代,官府總是一個神秘而神聖的所在,令民衆打心底裡感到畏懼,谷良的妻子既已不堪承受,其他被捕兄弟的家人,又能好到哪裡去呢?看來爲今之計,還是要早日救出他們纔好。
他心念電轉之間,計議已定,鎮定道:“霜來,你先回去,請衆人稍安勿躁,切勿輕舉妄動。我懷疑對方是有備而來,勢必要達到一定的目的,才肯善罷甘休。因此,我們一是要提醒谷良大叔和被捕的兄弟,不管承受何等重刑,均要矢口否認,堅決不能認罪,否則木已成舟,一切免談;二是要找到官府用來抓捕我們的人證物證,秘密銷燬,使其證據不足,無從指證;三是要做最壞的打算,萬一銷燬不了證據,或是有人在受刑時招供,那就只能找一個替罪羊,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一人身上,以一個人的犧牲,換回其他人的性命。”
霜來點點頭,明白弟兄們的這頓苦頭是躲不過去了,眼中頓時閃現淚花。
修武微笑道:“我的大堡主,你且寬寬心,根據我探來的消息,他們不過是想利用我們的事,放幾顆□□,去迷惑其他的人,倒不是非要將我們置於死地。——總之,無論接下來是何局面,你只需記住一條,一切順著他們的話去做,便不會有事。”
霜來點頭應了,臉上仍是似懂非懂之色。這幾個月來,她已經漸漸習慣於修武不時的指點,就算一時理不清原由,也直覺地相信他每一個主意都是對的。
修武見她臉色頹唐迷茫,便又握住她的手,深深看進她的眼裡,溫柔安慰道:“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谷家堡重振聲威,無形中樹敵招非,也在情理之中。將來的路還有很長,類似的事也會很多,今日是第一次,你難免有些驚恐,以後經歷得多了,你便能懂得,一切窮兇奸惡,不過都是紙老虎罷了。”
這個譬喻煞是有趣,霜來不由得微微一笑,強顏鎮靜道:“好,我不會有事。那你呢?可是想好了要去何處?”
修武輕笑道:“我今夜少不得要往府衙和牢獄裡跑一趟了。”
霜來一聽便慌了神,忙拉住他的衣袖道:“不可!他們知道尚有一人潛逃在外,必是已經佈下了天羅地網,只等著我們往裡跳呢!”
修武搖搖頭,執意道:“沒事的,我會凡事小心。無論如何,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說罷,突然伸手在霜來的臉頰上輕撫了一下,也不管霜來驚愕的目光,便又轉身大步流星而去。
靜夜如水。從東州城的牢獄裡傳來陣陣喧譁之聲。一漢子罵罵咧咧道:“孃的,老子今夜手氣也忒背了,就沒贏過一把!不行!再來!老子就不信這個邪了!”
另一人笑道:“行啦,收手吧大哥!再賭下去,你可要輸掉褲衩了,嘿嘿。”
那賭輸的漢子哼哼的哪裡肯服,旁邊幾人只得胡亂勸了幾句。那漢子熄了火氣,卻又憤憤不平道:“孃的,老子今日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筋,換了日班不值,偏來值這勞什子夜班!”
另一人附和道:“正是。日班那幾人,也不知走了什麼好運,人人都得了好幾兩銀子。”
又一人恭維道:“不就是刑訊新捉來的幾個人麼,明日輪到大哥你,幾番敲打敲打,保準敲出一座金山銀山來,哈哈。”
再一人吹捧道:“可不是麼,他們審了這半日,屁也沒審出半個來!明日大哥一上去,香的辣的一起招呼,準教他們後悔從孃胎裡生出來,哈哈!”
衆獄卒放聲而笑,笑聲中卻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冷冷道:“好容易抓來的要犯,竟給你們玩兒死了,府尹大人可還交得了差麼?——一羣飯桶!”那聲音極其陰冷,在響亮的笑聲中依然字字可聞,聲聲入耳,衆獄卒只覺得一桶冰水兜頭淋下,冷得人瞬間泛起雞皮疙瘩。
衆獄卒回頭看時,卻見大牢門口的石階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一身戎裝的年輕人,負手而立,面目陰沉。牢門口本就光線略暗,那人站在那裡,便像一柄堅冰打造的利劍,從頭到腳散發出一種森然肅殺之氣,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衆獄卒心中一突,那位號稱大哥的牢頭已是率先回過神來,不客氣道:“這位軍爺,你是何人?爲何擅闖東州大牢?”但這回他說話的語氣,已是遠不及方纔那般張狂了。
那人並未答話,只是不緊不慢地拾級而下。他走路的聲音不輕不重,但每響一聲,便像是在衆獄卒的心上紮了一下。衆獄卒與他對視一眼,不知怎的便有些心虛,不自覺地後退半步,擠作一處,正好給他讓出一整條道來。
此人在衆目睽睽之下,徑直往牢中走去,衆獄卒一時卻都沒了阻攔的勇氣。那牢頭朝弟兄們左看看、右看看,並無一人響應,只能憤然丟下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趕過去躬身攔道:“這位爺,上頭有令,小的們還得查查您的腰牌。”
那年輕人睨他一眼,極盡蔑視之意,從容地從懷裡掏出一塊銅牌,舉到他鼻子底下,只晃了一下便又收進懷裡,又斜著眼睛,向左右牢房微微打量了一下,這才倨傲道:“你們的人下手不知輕重,韋大人特命我過來看看,下午審的那幾人斷氣了沒有。”
那牢頭慌忙弓下腰去,連聲應承道:“回稟軍爺,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小的們素來知道分寸,絕不會讓這等重犯輕易死在牢裡。”
那年輕人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鄙夷地看他一眼,淡淡道:“知道就好。——人呢?”
那牢頭得了誇獎,頓時更加來勁,當即殷勤引路,一直將那年輕人領到關押谷家堡衆犯的牢房門口,方纔恭敬回道:“爺,就是這兒。”
那年輕人往牢房裡略看了一眼,只見八九個青壯男子無聲地倒臥在蒿草之上,雙手雙腳都鎖上了鐵鏈,身上傷痕累累,衣上血跡斑斑,蓬頭散發,面目狼藉。他似是受不了這腌臢模樣,嫌惡地走開兩步,隨手點了一個隨後跟來的獄卒:“你,進去看看!——有沒有嚥氣的?病倒的?重傷的?”
他如此頤指氣使,衆獄卒卻覺得理所當然之極。那牢頭當下便拿出鎖匙,開了牢門,那被點之人則貓腰入內,一一查看,末了出來答話道:“回稟軍爺,這些人犯一概性命無憂。只兩個略有些發燒。”說完便躬身聽候指示。
那年輕人寒了臉,揚聲道:“那還等什麼?治啊!——一羣飯桶!”說罷,用一種看白癡一般的眼神,在衆獄卒身上逐一打了個轉,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衆獄卒對著他的背影唯唯稱是,一直等他出了石階,才覺得胸口巨石爲之一鬆,一個個直起身子,吐出了一口抑鬱之氣。
一人啐道:“嗐,這人什麼來頭?通身氣派,還拉著個臉,快把人活活嚇死!”
另一奚落道:“不服氣啊你?有本事滾回你娘肚子裡,重新投一回好胎呀!”
那牢頭還在咂摸著那年輕人利刃般的眼神,聞言氣道:“呸,滾滾滾,活得不耐煩了你們?幹我們這一行的,該問的就問,不該問的一個字兒也別問,免得自個兒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一羣飯桶!”
牢頭鎖好牢房,推搡著幾個弟兄往外走去。衆獄卒唧唧歪歪評說著方纔的這一幕插曲,誰都沒有回頭看見,滿臉血污的谷良將掌心裡的小紙片揉成一團,緩緩遞到嘴邊,一口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