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谷因子弟衆多,若由各家各戶自行教導,不單多耗人力,效果也會良莠不齊。於是十幾年前,便由谷主夫婦出面,辦了一個學堂,名字倒也簡單,就叫做“蘭溪學堂”。
初時不過是請了一位夫子,教子弟們讀寫認字,以便看得懂醫書和藥方罷了。後來便由幾個有資歷的醫師,直接教起了醫理藥理,課程竟也不少,編排得由易入難,由淺入深,如此過了幾年,眼看收效顯著,漸漸便以教習醫藥爲主。再後來,爲免培養出來的醫師乾癟乏味,便又增添了若干陶冶情趣的科目,但均爲小課,不誤主業。
修武去學堂裡轉了一圈,回來後便在書桌前寫寫畫畫,塗塗改改,籌劃了倒有小半日。苗若新打眼一看,卻見頁首分明寫著“課程表”三字。再往左看,便是縱橫交錯地寫著一二三四五、辰巳午未時、甲乙丙丁課等字。
苗若新不明就裡,修武便微笑解釋道:“娘,孩兒仍是每日早晚練內力,順便給您煎藥,上午練貞觀劍法,中午練字,下午先去學堂聽小課,再回來練天機劍法,您看可以麼?學堂裡的小課,每五日我會去聽兩次醫理、兩次丹青,五日中剩下的那一日,便由娘或二師伯開開小竈,隨意點撥點撥,您可應允麼?”
苗若新聞言愕然,不曾料想他竟然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條,卻不知是否忙得過來?
修武一言既出,便忙得有模有樣,在谷裡的日子,竟是沒有片刻空閒。星漫幾次來找他玩,卻見他不是在舞劍,便是在溫書,見她來了,也只是微笑著招呼示意,手中動作半點不曾停下。
星漫不免覺得有些冷落沒趣,到了月寒那裡,也還是心情不佳的樣子。月寒便趁機勸進道:“修武兄弟年少有志,你我正該學學纔是。”
此後姐妹二人果然勤去學堂,每每與修武在來去路上相見。修武知道月寒在醫藥及丹青二事上均已小有造詣,便也拿了平日裡存下的一些疑惑去向她真心請教。只因他底子淺薄,思路又甚是雜糅,所提問題便顯得天馬行空,月寒回答起來倒也並不容易。便是星漫在旁邊聽著,也覺得比學堂裡講得更爲生動有趣。
緊鑼密鼓的日子過得飛快,忽忽幾日,便又到了新春時節。各式年貨,半月前便由穆豔姬安排採買到位,按人口分與谷中人家。谷中羈留病患,亦循往年慣例,悉數移請回家。自臘月二十七日起,谷中人等便連放二十日大假,各家各戶俱是張燈結綵,熱鬧非凡。蘭若朋也難得地停了醫務,拿著穆豔姬裁好的描金紅紙,仔仔細細寫了一副春聯,命小廝貼在院門之外。月寒自然也捉筆寫了幾聯,被星漫搶了到處去貼。
苗若新閉門養病堪堪一月,身上已然不癢不痛,氣色也是明顯好轉。這日正是除夕,苗若新和修武依約前去蘭家過年,門口的那些守衛自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師徒二人久絕紅塵,幾乎不知人間年節是何過法,這時見到谷中歡騰之景,一個是感慨萬分,一個則新奇不已。
來到蘭家院門,只見那春聯寫的是“但祈世間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修武心道“這位二師伯,不僅有一雙妙手,更有一顆仁心”。進了內院,也有一聯寫著“花滿修園開仲景,泉流丹溪匯河間”,字跡端麗,正是月寒的手筆。
蘭家衆人見他二人來了,俱出來迎接。苗若新對這些管事的人原本不熟,修武因近日見過幾次,遂一一見禮,口稱叔姨之類。
忽又見到一位三十出頭的陌生女子,身段窈窕,容貌甚美,只是面色有些倨傲。修武一滯,月寒忙道:“這位是宛姨。前些日子出谷採買藥材去了,年前剛剛回來。”修武這才反應過來,這女子便是谷中的另一號掌權人物莫宛姬,於是趕緊一揖到底。他先前聽星漫說過,宛姨性子頗有些高傲火辣,做事極快,喜怒皆形於顏色,她武藝高強,衣飾品味也是一流,甚至精於女紅,從前也是她母親的得力手下。
穆豔姬備下的年夜飯甚是豐盛,蘭若朋也不拘那主僕俗禮,命衆人圍桌坐下。衆人忙碌一年,甚少如此團圓相聚,不免推杯換盞,談笑甚歡。蘭若朋喝了幾杯,便有些不勝酒力,呵呵呵笑得開懷。
苗若新因在病中,滴酒未沾,便側首過去,對他輕道“隔日便是大年初一,月初醫治之事,不如延至數日之後”等語,蘭若朋卻笑說“不妨”。他二人如此竊竊私語,渾不知對面坐著的莫宛姬,把兩道犀利的目光,狠狠地射了過來。
修武一眼見了,心中不免驚疑不定,心道“莫非這位宛姨實已對二師伯暗自生情”?
席間觥籌交錯,鬧到亥時,衆人方纔盡興,各自回家守歲。修武隨苗若新回到家中,因考慮到隔日仍將療毒,便勸她早早歇下,自己躺在臥房裡,卻是思潮起伏,輾轉反側。想著來到這個世間,已經整整四個半年頭,前塵往事,已隨風飛,只覺如夢似幻,不知今夕何夕。半晌方纔睡著,清晨醒來,腿間冰涼一片,感覺頗爲異樣,原來便是第一次夢遺。
他不由得莞爾一笑,縱使他時時暗示自己已是男兒之身,也不如此刻親眼看到這潤溼的底褲,來得更爲真實。遂心情大好,收拾妥當後,笑瞇瞇去給苗若新問安。
早飯過後,修武纔剛服侍苗若新服下那活血化氣的藥引,蘭家父女便一齊來了,一時五人互道新年,其樂融融。
苗若新因怕療治時模樣駭人,便不讓姑娘們跟進藥房,只命修武留在廳裡招呼。修武應了,眉間卻有些憂色,苗若新心知他是擔心自己,便笑道:“已經治過一回,也就三分痛癢罷了,娘忍得的,不妨事。”修武又擡眼望了望蘭若朋,見他微笑鎮定,這才略略放心。
時值新年,廳中各處滿滿擺著果仁之物,三個年輕人一邊吃著,一邊聊幾句學堂裡的閒話。月寒見修武頗有些心不在焉,便笑道:“修武兄弟,適才見到三師姑院外也貼了春聯,卻道‘百草霜天辭舊歲,迎春花開賀新年’,用的是柳體,筆勢十分清俊,可是你寫的麼?”
修武微窘道:“月姐姐謬讚了,我事先練了十好幾遍,纔敢掛上去呢。”
月寒道:“修武兄弟果然勤勉非常。”
星漫也拍了手,笑嘻嘻插嘴道:“修武哥哥你知道麼,這幾天天氣暖和,谷裡的春聯倒有一半都是詠春的,不過我還是最愛你這一幅——因爲你寫了迎春呢!”
修武笑道:“星妹妹竟是最喜歡迎春麼?卻是何故?”星漫道:“也不知爲何,只覺得那顏色明黃耀眼,一見便心生歡喜。”
修武笑道:“也真是奇了,月姐姐愛嫩黃的臘梅,星妹妹愛明黃的迎春,顏色相似,形狀也相似,還真是兩姐妹!”
星漫笑道:“那是自然的,只可惜,一個在冬,一個在春,完全不在一個世界裡。”說著便拿眼去脧自家姐姐,卻把月寒也逗趣了。
月寒笑了笑,忽道:“修武兄弟,你可知三師姑有何喜愛的花木麼,等春天來了,在這園中種上幾株,也好解解她病裡的乏悶。——你若有喜歡的,也可告訴我們,讓花匠一併種了。”
修武笑道:“月姐姐有心了。我娘自是愛竹成癡,至於花麼,大抵女人都愛花,我卻是粗心了,竟從未問過孃親,不知她心中最愛什麼花?”說著便有些自責了。
星漫眼看他又要情緒低落,忙笑道:“可不是麼,女人都愛花,就是男人,也多是愛花成癡呢。比方說我爹爹,愛蘭如命;又比方連師伯,把璇璣山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水塘裡都種滿了蓮花……哈哈,修武哥哥,你呢,快說說,你喜歡什麼花?”
修武被兩個姑娘變著法兒輪番鼓勵,若是再自傷心事,倒真是小家子氣了,遂暖暖笑道:“我麼,最喜歡的,卻是一種高大樹木開出來的乳白小花。那花其貌不揚,但香味甘甜,一開起來,便是成串成串的,猶如風鈴一般,從山腳,到山腰,再到山頂,漸次開放,迎風搖盪,搖啊搖啊,直至整個山間,都瀰漫一種甜香。那香氣沁人心脾,即便是久病心死之人,一旦聞著,也會想要好好活下來。於是便有人,真的把那花一蓬蓬地採了來,或生吃,或熟吃,味道果然甘甜無比……——星妹妹可猜到這是什麼花了麼?”
修武說的,原是鄉間常見的槐花,男子愛這種花,自是毫不奇怪。他因感念蘭家姐妹勸解之情,便有心說笑,故意講得玄虛。
星漫聽得出神,漸漸沉醉其中,不意修武突然發問,竟怔怔道:“修武哥哥,這花好美哦!不過我猜不出來,世間真有這種奇花麼?它叫什麼名字啊?”
修武又看向月寒,孰料她也搖頭道:“此花奇絕,令人神往,確實是我平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修武一時愕然,難道說這世間竟沒有這普普通通的槐花麼?一時杵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正思量間,藥房傳來一聲隱忍的輕咳。以修武如今功力,自然聽得十分真切,遂丟下一個歉然的眼神,急忙趕去看望了。
蘭家兩姐妹不便進去,仍是坐在廳裡,望著那少年的背影,面面相覷。星漫感佩道:“修武哥哥知道得真多,隨便說幾句話,竟也像講故事一般有趣!”
月寒淡笑了一下,喃喃道:“枉我自詡博覽羣書,多識草木之名,孰料仍是井底之蛙……”
卻說修武趕進藥房,卻見第二次療治已經結束,蘭若朋正小心翼翼地扶苗若新下地。苗若新已是再度罩上了面紗,見他進來,轉頭對蘭若朋笑道:“我說這孩子心重吧,必是聽不得我咳嗽半句。”
蘭若朋搖頭笑道:“此毒奇痛難當,縱是穴道被制,不能動彈,但疼痛之感,又豈能剋制?若新,你已是忍到極限了,便是多哼兩聲,卻又何妨?”
修武這才知道,苗若新爲了不讓他擔心,竟是如此日夜掐痛,一時眼圈泛紅,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向蘭若朋求懇道:“師伯,武兒實不忍見孃親如此辛苦。師伯既爲當世神醫,還請爲我娘配幾服‘麻沸散’,爲她止痛。”
蘭若朋看他一眼,搖頭道:“武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麻沸散’乃是用豔陀羅花一升,生草烏、全當歸、香白芷、川芎各四錢,炒南星一錢,炒幹後研成粉末,用烈酒送服,只消片刻,病者便完全昏迷,數日內無法醒轉。因是徹底麻痹病者神智,若是治療外傷,實是最好不過,若是治療內傷,則並非對癥。”
經他這一解說,修武這才明白過來,正自苦惱,忽地眼睛一亮,挺直身,大聲道:“師伯,我若有法子,能令病者局部麻醉,而非全身麻醉,您願意試試麼?”
蘭若朋“哦”的一聲,極爲驚訝地瞪大俊眼,看著修武放光的臉,就連苗若新也驚得站起。
接著修武便被蘭若朋拽進藥房裡,細細研究那局部麻醉之法。修武連比帶劃,半天才解釋清楚,說是若能做出管狀細針,將研得極細的麻醉藥粉溶解後,直接注入身體某部位的肌肉或血管內,就有可能造成該部位的暫時麻痹。
蘭若朋對這一設想推崇備至,欣喜若狂,此後一連數月,潛心其間。話說真有一日,蘭若朋終於研究出了專屬於這個時空的麻醉器械及藥劑,此後世人便不再稱其爲“神醫”,而是稱其爲“醫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