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中都,有一所極出名的宅子,叫做“越宅”。宅子的主人,是名滿天下的齊國鉅富——越浮雲(yún)。
誰也不知道越浮雲(yún)到底有多有錢。
傳說,他最大的產(chǎn)業(yè)是整整一座瓷都,瓷都裡的近萬名工匠全部受他僱傭,他們燒製最精美的瓷器,胎薄質堅,形美色正,名喚“霜來瓷”。這種瓷器一出世便風靡齊樑兩國,每日收入的銀兩數(shù)以萬計。
傳說,他的宅子建造獨特,裡面是一片十畝見方的玫瑰花海,花海的中央建了一處極寬敞通透的居所,名喚“霜來居”。其中的一應陳設,只有黑白兩色,每樣物事,都是他親手製作,舒適至極,舉世皆無。
傳說,他一個人住在這個居所,足不出戶,終日痛飲,醉生夢死,極少有清醒的時刻。就連齊皇召見,都要遣使數(shù)次。
傳說,他身邊有四個美若天仙的婢女,每一個都比曾經(jīng)的江湖第一美人還要美麗。
傳說,想要刺殺他的人成羣結隊,但他卻從不配備任何護衛(wèi)。沒有人想象得到他武功有多高,只知道,不斷地有蒙面人被打暈了,從“霜來居”丟出來。
傳說,天底下能打動他的話其實只有兩句,第一句是“我是霜來”,第二句是“我見過霜來”。
霜來是誰?嘿,每一箇中都人士都曾聽說,卻又等於沒有聽說。因爲,她實在太平凡了,眼睛黑亮,皮膚白皙,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性格溫和,待人溫柔,像個鄰家小姑娘。
可是,這麼一個很平凡很平凡的女人,爲何越浮雲(yún)要發(fā)動天下人把她找出來?據(jù)說,只要有人能提供關於她的任何線索,就可以向越浮雲(yún)開口要一筆賞銀——足以堆成小山,十輩子也花不完的賞銀。但是她,究竟在哪裡?
越浮雲(yún)在鬆軟的白色狐毛大牀上緩緩睜開眼睛,茫然地坐起,慢慢伸了個懶腰,輕輕打了個噴嚏。他摸了摸鼻子,難道說,自己又在被東都人民唸叨了麼?呵呵。
越浮雲(yún)發(fā)了發(fā)呆,向外輕喊道:“露溪,你在外面麼?進來幫我換衣服。”
一個美貌的粉衣婢女應聲進來,笑瞇瞇地行了個禮,拉開衣櫥,從滿滿一排雪白的中衣裡選出一件,輕柔地幫他披上。那一副半裸的身軀優(yōu)美而精壯,卻佈滿了一條條可怖的疤痕,露溪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卻還是面上一紅,把頭垂低了下去。
梳洗完畢,露溪小心翼翼稟報道:“公子,清河公主今日過府求見……等了大半日,見您一直酣睡未醒,纔剛走了。”
越浮雲(yún)笑了起來,晶亮的眼眸,霎時散發(fā)出一種懾人的魅力。他搖頭輕笑道:“露溪,你呀,還是這麼容易被忽悠。她沒走,這不又回來了麼。”
話才說完,果然就有一位雙十年華的宮裝麗人出現(xiàn)在了門邊,美目含露,眨也不眨地看著越浮雲(yún),露出似喜似嗔的淡淡情意。
露溪吐吐舌,連忙乖巧地退了下去。
清河公主款款來到越浮雲(yún)面前,在他的牀邊坐下,溫柔地拉住他的手,強顏打趣道:“浮雲(yún),你今日終於肯醒啦。”
越浮雲(yún)眉頭微皺,輕輕避開她的手,嘆道:“唔,公主……對於你,我好像總是要說抱歉兩個字。”
清河公主的滿眶淚水瞬間涌出,一把抱住他的身軀,虛軟地哽聲道:“浮雲(yún),你既然知道,爲何還要這麼狠心?如此折磨本宮?本宮,真的讓你那麼討厭麼?爲何你每次都藉著醉酒的名義,迴避於我?”
越浮雲(yún)心有不忍,輕輕推起她,柔聲道:“清河,你別誤會,我不是討厭你。我只是瞭然無趣,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來……”
清河面色稍緩,咬咬下脣,不甘心地道:“浮雲(yún),我知道你還在想著她,這麼久了,我也明白了,也不敢妄想與她一爭……可是我,我心裡真的很苦,求你看在從前的份上,給我一個機會,好麼?我不求天天與你相見,只盼你能偶爾去看看我,陪我說說話就好了……”
越浮雲(yún)久久沒有迴應,半晌才輕嘆道:“清河,你是個好姑娘,可是我——我不值得你如此厚待。”他神色悽楚,半點不似虛言。
“浮雲(yún),你爲何這麼忍心對我?——你的心,真的已經(jīng)完完全全交給了她,連一點微末都捨不得留給我麼?”清河顫巍巍地起身,終於痛哭出聲,一轉身奔了出去。
越浮雲(yún)對著她的背影,想追過去安慰幾句,終於還是頹然放棄,默然良久,高喊一聲:“翠溪,拿酒來!”
翠溪就在門外,一聽到他要喝酒,一張小臉立馬就垮了下來。可是她也見得多了,知道自己多說無用,於是答應一聲,快手快腳地端進來若干個酒壺。
酒香濃洌,越浮雲(yún)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也不知喝了多少斤下去,但眼神卻還是那麼晶燦清亮。“南溪來了麼?今天有沒有消息?”他懶懶地問了一句。
南溪忙從外面趕進來,回稟道:“公子,今日又有四十個自稱是霜來小姐的人來過,但無一例外都是冒充的,對奴婢提出的問題也都是答非所問。”
越浮雲(yún)眼色一深,手微微一握,手裡原本拿著的那個瓷杯便已化作一把粉末。三美心中一跳,忙忙垂頭,越浮雲(yún)卻靜靜道:“好,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三美忐忑地退出房外,回頭卻見他仍在杯杯相續(xù)——公子,從來只喝酒,不喝水,難道真的是想把自己醉死麼?
空氣中傳來濃郁的玫瑰芬芳,越浮雲(yún)閉目輕嗅,又一年過去了,又一個春天到來了吧,可是他爲什麼還是覺得這麼悽清寒冷?就跟上輩子一樣的悽清寒冷?
上一輩子,他還是一個名叫“阿悅”的女人。
她日趕夜趕,含辛茹苦,拼爹坑爹,無所不用其極,升職加薪買房養(yǎng)車嫁人生子報恩積德的目標都接近了,卻突然被命運打了個大大的紅叉……因爲身患絕癥,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能百無聊賴地躺在病牀上,就像如今一般,天天做夢發(fā)呆。
在生命最後的階段,腦子裡的念頭是,這輩子做女人做得這麼失敗,下輩子還不如徹頭徹尾做個男人好了……於是,彌留之際,她無比悲催地對天發(fā)願:“神啊!佛啊!讓我穿越成一個男人吧!老孃死也無憾了!”
說來可笑,因爲心有不甘,死後的那一縷幽魂在三千大千世界晃啊蕩啊,漸漸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個女人,心心念念只當自己是個男子。後來,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久,也許是天從人願,還真的穿越到了如今的這個時空,陰差陽錯,投身男童。
轉眼間,已是十幾年過去,他已是昂藏男子,富可敵國,武功蓋世,美女如雲(yún),壽元綿長,權勢滔天,但凡世人夢寐以求之物,無不唾手可得。可是,其間經(jīng)歷過多少苦痛曲折,酒醒夢迴之時,幾度唏噓。
或許是因爲,前世當他許下那個無憾人生之夢時,其實有一塊頂頂重要的空缺。以至於今生,仍然還有一些人,出現(xiàn)在他最初的計劃之外,不知不覺就把他的心挖空了一塊。
“霜來,你在哪裡?過得還好嗎?人海茫茫,有生之年,我們能再相逢嗎?”
等到桌上酒壺盡空的時候,越浮雲(yún)的眼睛終於又開始迷濛。
他忽然哈哈一笑,拋開最後一個酒壺,往大牀上一倒,放任自己再次跌入夢境,彷彿自己仍是多年前那個溺水的十歲小孩童。
夢裡霜花猶未盡,但願長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