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錦衣少年本欲用鞭尾捲住車箱上凸起的二寸圓木,以此拖住馬車,奈何功力不足,反而變卷爲擊,弄巧成拙。他本已自感羞惱,絕不願聽人再提,此時卻被一個平凡小子點中,劈頭蓋腦斥責一番,又見星妹妹好不容易趕了上來,聽了此話竟對自己面露微責之意,當下只覺顏面掃地,對修武暴喝道:“那又如何?是你的長輩,又不是我的長輩!”
修武聞之氣結,瞬間握緊雙拳,卻又漸漸鬆開,一字一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點教養,兄臺也沒有麼?”
這話直斥對方缺少家教,那錦衣少年不由得變了臉色,恨道:“你說什麼!”手中馬鞭頓時大力揮將下來。
修武身形微動,劈手一奪,便將那馬鞭中端穩穩抓在手裡,大力一扯。
那錦衣少年氣力遠不及他,偏又咬牙回扯,一張臉漲得通紅,卻還死死撐住,眼看便要連鞭帶人被拽下馬去。
偏偏此時修武竟又突然撒手,錦衣少年全未料及,還來不及撤力,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往後栽去,好在他身體柔韌,在馬上晃了幾晃,終於穩住身形,但那張俊臉被汗水雪水一攪和,卻是狼狽得很了。
那華服少女天真爛漫,見此情形,也忘了要去安慰,只一味掩脣偷笑。
錦衣少年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修武哼哼一笑,這才緩緩道:“兄臺莫要見怪。你打了我的馬車,我奪了你的馬鞭,這便算扯平。只要我孃親沒事,你下馬給我孃親道個歉,我們便各行其道,互不干擾,如何?”
那錦衣少年尚未回答,那華服少女已然拍手道:“好!”
那錦衣少年絕不曾想自己的星妹妹竟會倒向一個初次謀面的外人,一時只將修武恨得咬牙切齒,胸膛不住起伏,轉頭便對那華服少女道:“星妹妹!你莫要聽這小子胡說八道!我那一鞭打在馬車上,又怎能傷到他孃親分毫?他跑到蘭溪谷的地盤上來故意撒野,我幾番叫他停車,他就是不聽,這等無賴之人,非得給點教訓不可!你等著看看,我這就收拾了他,替你和蘭叔父出口惡氣!”
那少女懵懵懂懂,一聽這話也覺得頗有道理,遂又點頭。
那錦衣少年明顯一喜,把馬鞭一扔,竟從腰間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活動手腕,抖了幾抖,昂著下巴道:“小子,看得出你也是個練家子。小爺劍下不走手無寸鐵之人,亮出你的傢伙來吧!”
不料修武卻只是靜靜凝視著他,不語,也不動。修武在等,看苗若新有何示意——對方已經亮明瞭身份,是蘭溪谷的公子小姐,修武不知道苗若新是否有所顧忌。
修武忽地回頭對著車廂,恭恭謹謹道了一聲“娘,您坐好!”便斷然把繮繩一甩,只一個輕巧的翻身,昂然落到了雪地上,正站在那馬鞭旁邊。
他拾起馬鞭,淡淡道:“我沒有拿得出手的兵器,就借你的馬鞭一用。”他適才心念電轉,雖然不懂苗若新爲何選在這個時候讓他一試身手,卻猜想她一定不想讓他真的打傷眼前的這位蘭溪谷嬌客,遂退而求其次,選了自己並不熟悉的長鞭,來應付這一場惡鬥。
二人走到離馬車數丈遠處,相對站定,向餓狼一樣緊盯對方,只待伺機而動。那華服少女仍是在馬上坐著,左看看右看看,似是對這場打鬥頗感興趣,但車廂內的苗若新卻毫無動靜。
此處路段本是依山而鑿,一側是山,一側是坡,坡下便是溪流,只是冬季汛淺,那溪水聊勝於無,連溪底石塊也暴露出來。其時碎雪漫天,朔風飛揚,說不清是風吹動了衣裳,還是衣裳動得快過了風,只見一般高矮的兩個身形匆匆一錯,空氣中傳來“嗡”的一串輕響,白雪地上落下一截黑色馬鞭——兩位少年已然走過第一個回合。
華服少女尚未眨眼,少年們卻又同時回首,揮出了第二招。錦衣少年的身形甚是迅疾豔妙,布衣少年的動作卻稍顯笨拙。好在兩人的速度都是夠快,下一瞬,錦衣少年的衣襟下襬已被鞭風掃破,布衣少年的衣袖外側也已被長劍劃開。
二人依舊相向站定,面上均無表情,第三招也遲遲沒有使出。錦衣少年忽地一個旋身,利劍直取布衣少年右肋,那布衣少年竟也依樣畫瓢,使了一個旋身,斜刺裡也以鞭作劍,以攻爲守,去取錦衣少年前胸!
錦衣少年暗自一笑,他這一招其實是佯攻,實則後面還有一個變招,再半個轉身,長劍一閃,便要直取布衣少年咽喉!
然而就在他的劍落在布衣少年喉前半寸的時候,他驚愕地發現,布衣少年已經更快地轉過了半身,那斷鞭的鞭尾也已抵上了他自己的咽喉!
兩個人用的是一模一樣的招式,他先發,後至,而對方後發,先至;他用的是長劍,而對方用的是軟鞭——孰強孰弱,昭然立見。一瞬間,錦衣少年的臉白了,說不上是怒,還是慚。但就在這時,胸前劍氣頓消,那斷鞭竟然可笑地垂落下去了!
錦衣少年的劍並不從修武喉前撤回,他的眼圈已漸漸泛紅,沉聲道:“說,你究竟是何人!爲何也使天機劍宗的武功?”他的語聲肅殺,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在承受重壓。
修武舉起雙手,盯著他的劍尖,露出了一個無害的笑容,嚥了咽口水,道:“我叫修武,是帶我娘去蘭溪谷看病的。”
“修武?”錦衣少年明顯不信,這麼陌生的名字,如果只屬於江湖上的無名小卒,那麼眼前的這個人,又如何能故意與他打成平手!
得得的馬蹄聲再次傳來,似乎又有兩騎,從蘭溪谷方向,冒雪而來。
修武暗笑,今兒個可真是熱鬧!在他所處的方位,正好可以看見來人,又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身藏青,女的一身淡藍,衣著打扮與眼前的逸風哥哥星妹妹同一個風格,但身量更高,年歲更長。
那二人顯然已經望見了場下情形,還未收住馬勢,還高個少年便已喝道:“二弟!快快住手!”但雪地上的二人仍是僵持不動。
兩騎漸近,那位星妹妹興高采烈地驅馬迎上前去,喜孜孜地喚道:“姐姐!連大哥!”卻被那位十四五歲的麗裝少女一眼瞪回,不由得微微嘟嘴,似是自知做了錯事一般。
只因那少女生得明眸皓齒,容貌極美,那一眼看起來便只是嗔怪而已,看不出多少責備。那高個少年十六七歲,生得甚是英俊,匆忙中仍不忘衝“星妹妹”溫和地點了點頭。
三人止轡下馬。那高個少年走到二位對峙的少年面前,皺眉斥道:“二弟胡鬧!怎地還不住手!”
那持劍的錦衣少年方不甘不願地撤下劍來,猶自申訴:“大哥!我沒胡鬧!你知道麼?這小子不是好人!”
修武便也放下手,面上仍是保持微笑。
那高個少年並未理會弟弟之言,只對修武抱拳道:“這位小兄弟,此乃神醫蘭溪谷地界,不知你冒雪前來,有何貴幹?舍弟雖則淘氣,但一向知禮,今日不知何故,竟衝撞於你?”他的笑容是春風般和暖,眼神卻是冰雪般寒冷,一番話說得看似得體,實則已將衝突的責任全盤栽到修武身上——這位連公子,看來也是個人精。
修武亦是抱拳,坦然道:“連公子有禮了。修武帶家母前去蘭溪谷尋醫治病,病情緊急,不敢爲風雪所阻。山野粗人,孤陋寡聞,不知此處便是貴府地界,更於無意中擾了這位兄臺的雅興。修武正苦於自辯,尚未及照顧家母,也不知是否耽擱了家母病情。”
修武語帶譏誚及責備,那位連公子又怎會聽不出來?當下扭頭瞪了其弟一眼,復又呵呵笑道:“小兄弟一片孝心,令人敬佩!請恕在下冒昧,不知令堂身患何疾?爲何非要到蘭溪谷來醫治?蘭溪谷雖然號稱天下神醫,卻有諸多‘不予收治’之忌,小兄弟若是不幸觸犯,可就要白跑一趟了。”
——此話竟是在宛轉勸退了,修武暗自不爽,苦笑道:“正是不知家母所患何疾,這才前來請神醫相救。”
那位連公子還欲冷言幾句,卻聽車廂內傳來幾聲隱忍的咳嗽,一個三十幾歲女子的聲音冷冷地響起:“究竟要不要收治,還是等見到了二師兄,由二師兄自己來告訴我罷,這裡就不勞連公子費心了。”
衆人心中一凜,只覺胸口像被一陣冷風颳過,清涼不已,情知是遇上了武林前輩,不禁打點起一片敬意。
修武掀起車簾,喚道“孃親!”卻驚訝地見到苗若新已然除去了易容裝扮,還歸本身蒼白清麗模樣。
苗若新目光一一掃過衆人,落到那位麗裝少女身上,仍是淡淡道:“月寒姑娘,但請通傳令尊,就說苗若新來訪。”
那位麗裝少女一直笑容清淡,靜默不言,此時方款款來到車前,垂首道:“三師姑遠道而來,月寒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家父今晨起卦,說有遠客要來,正是應了三師姑此行。三師姑容稟:此間三人,乃是小侄未婚夫婿連宗主家大公子千山、其弟逸風、舍妹星漫。舍妹頑劣,擅自外出,以致羈絆三師姑行程,月寒當稟告家父,請家法罰之。”——其聲清麗婉轉,如珠玉般悅耳,其言彬彬有禮、若即若離,確實是一位完美的大家閨秀。
那連逸風、蘭星漫尚想辯解幾句,卻又不敢,只望了這位姐姐的背影一眼,便又將滿嘴嘟囔咽回肚裡。
苗若新微笑點頭,遂又指著車前垂首肅立的修武道:“月寒姑娘言重了。我無甚大礙。此乃我養子修武。武兒,還不快給連家公子、蘭家姑娘見禮。”
對方四人連稱“不敢”。當下一一序了輪齒,此後便以兄弟姐妹相稱。
其時天色將晚,雙方便也不再贅言,拍馬起程,沿著這條傍山彎路,往蘭溪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