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家堡西廂房中, 何氏悠然而坐,覷著蘭花指上的蔻丹,雲淡風輕道:“姐姐, 不管你信也不信, 當年的事情——便是如此了。”
呂氏驚得從座上站起, 拄杖踱步道:“什麼?你是說, 這些年來, 你被二弟、三弟以及谷滿等人脅迫,不得不虛與委蛇,給了他們每人一副假的密道機關圖?”
何氏收住笑意, 平靜道:“不錯。他們反正奈何不了你,便只好來找我母子下手……如今他們都拿著所謂的密道機關圖去了地道, 我只希望沒人能活著回來。”
呂氏嘆息一聲, 跌坐在座椅上, 久久未語。
霜來愣了半晌,突然緩緩道:“可是, 他們好像已經回來了。”
何氏和呂氏乍聞此言,一齊驚駭地看向門外,只見谷良立在門口,一身染血,面色凝重。
谷真慌了神, 奔過去驚呼:“爹!你, 你怎麼了?”
谷良勉強一笑, 搖頭道:“阿真, 我沒事。”
接著便趕將幾步, 在呂氏身前單腿跪下,抱拳道:“啓稟老夫人, 屬下去得晚了,只能將,只能將二位老爺和谷滿管家的屍身帶回來。”
呂氏和何氏心頭一跳,面色已是數變。霜來卻是煞白了臉色,一手緊緊攀著桌沿,似是極艱難地站起,顫聲道:“谷良大叔,修武呢,他,他也死了麼?”
谷良擡手道:“修武兄弟受了傷,又中了毒,所幸福大命大,並無大礙……”
話未說完,霜來已是三步並作兩步奔了出去。
原來當日修武與谷滿在鐸山地下的石室決鬥,雖已輕鬆取勝,卻只是點了他的穴道,令他動彈不得,再將其毒刀拔下來遠遠扔開。又見林廣維捂著腹部,鮮血淋漓,便動了惻隱之心,想趕過去爲他包紮。
然而林廣維素來是個多疑的,只當修武這一過來,乃是要親手殺他,便反而拿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專等修武靠近後,再用盡全力,射出自己鐵扇中所藏的啐毒綿針。二人原本隔得極近,修武又當他傷重無力,竟然完全未作提防,待醒悟過來有所閃避時,林廣維使出的綿針暗器已經太半射到了他的右腿之上。
修武甫一中毒,便暗叫不好。當即運起一身罡氣,將綿針悉數逼出,但那毒素畢竟已經滲入血脈,他只得繼續運氣,將之逼入腳趾末梢。
林廣維雖是氣喘吁吁,但見修武急於排毒,竟認爲仍然有機可趁,勉強揮著鐵扇就要攻他頸間要害。渾不知修武運氣之時,內力極盛,林廣維以重傷之身,不自量力地靠近他身邊,反而被他自動釋出的罡氣彈出兩三丈之遠,噴出一口鮮血後,直接昏死在地。
修武原本運功逼毒,被林廣維偷襲打岔,卻也前功盡棄,毒素重新竄入心脈,逼得他眼前一黑,同樣暈了過去。
谷滿眼見二人鬥得兩敗俱傷,心中不禁狂喜,當即繼續運功衝破受制穴道。只因修武當時仗著自己武功高強,不過隨意點了谷滿幾處穴道,不免給了他可趁之機。果然不足一個時辰,谷滿便自行衝破大關,手腳恢復靈便。谷滿對西門虎和林廣維早已懷恨在心,解穴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撲到林廣維身邊,狠狠踩著他的胸口,強行逼他醒轉。
林廣維本已失血極多,被谷滿如此折騰,已是雙目暴出,口角連連涌出血沫,一時只有出氣,再無進氣。
谷滿猶嫌不夠解恨,提刀刷刷刷刷,將林廣維的手筋腳筋悉數挑斷,又將他當作爛柴一般,眼也不眨地連砍了無數刀。
直砍得林廣維屍身四分五裂,鮮血四處亂濺,谷滿方纔住了手,仰天狂笑道:“哈哈哈哈,谷行健、西門虎、林廣維,你們這三個老匹夫,害人害己,我詛咒你們,到了地下,閻王爺也不收留!”
谷滿手刃宿敵,總算是了了一樁心願。環顧四下,只見修武猶自昏迷在地,而且面上隱隱泛出青色。
谷滿原想一刀宰了修武,又覺得未免太便宜了這小子。這小子自詡少年英雄,先前仗劍折辱自己,這口氣豈能就此嚥下?當下便捏修武人中,接著又啪啪啪幾個耳光,總算將他弄醒。
修武迷濛睜開眼,看清谷滿那張猖狂陰鷙的臉就懸在眼前,突然咧嘴笑道:“嘿,老管家,你想殺我麼?不過你還是省省吧,我不活到六十歲,是絕對死不了的……”
谷滿原本拎著修武的胸口,一聽此言,氣得將他一把摜倒在地,一手握住刀柄,陰沉道:“哼,臭小子,我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你的俏皮話,還是留著下輩子再講吧!”說著把刀一橫,便往修武胸口劃去。
修武雙眼看得真切,無奈早已毒素攻心,運不出半分罡氣,只得雙手護住心脈,使出一身蠻力,往旁邊一滾。
那刀尖去勢未收,堪堪在他左肩胛骨下方淺淺劃過,飛出一串殷紅血珠。這一刀捱得真真切切,況且修武自二脈貫通之後,靈覺過人,連痛感也比常人深重幾分,不禁痛得眼冒金星,冷汗涔涔。
谷滿一擊未成,又驚又恨,揚手就要補上第二刀。這一刀對準修武后頸高高落下,本以爲萬無一失,耳中卻突然聽到“嘭”的一聲巨響,似是某種物事夾著雷霆之勢,直衝自己面部而來。
谷滿揮刀的手不由得頓在空中,下意識扭頭一看,卻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枚鐵彈,將他一隻右眼砸了個正著,面上登時鮮血長流。
谷滿發狂地慘叫一聲,雙目緊閉,握刀的手緊緊發力,幾乎將刀柄握碎,面目扭曲,暴怒道:“谷良,你他孃的,竟敢偷襲我!”
原來谷良帶了堡中幾個兄弟,一路追蹤而來。進了地道,點起火把,沿路摸索,直至遠遠見到一大片光亮,心知必是找到了密室所在,卻只有加倍小心,帶領兄弟們悄悄靠近。他自己則第一個蹲下身去,探看裡面的情況。
誰料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卻是西門虎黑乎乎的屍體就躺在門口,不遠處的林廣維更已成了一堆碎肉……谷良一生見聞本也不少,卻都不如今日情景如此駭人。
再一看,又見一向神勇的修武兄弟,竟不知何故躺在地上,任人宰割……谷良當下摸出隨身攜帶的彈弓,使出平生之力,狠狠發出一枚鐵彈,朝那舉刀之人臉上招呼,幸而迫使那人臨時撤刀,從而將修武及時救下。
谷良率著幾位兄弟從石門下鑽出,衆人一見這密室已然成了血淋淋的人間屠場,均感義憤填膺。而這屠場中的屠夫,卻正是一向面目和氣、少言寡語的谷滿老管家。但是此人面上淌血,衣裳染血,刀尖滴血,已是成了一個血魔,哪裡還有半分人樣?
谷良一扯粗壯的嗓子,冷麪喝道:“谷滿,當著衆兄弟之面,我只問你,這到底怎麼回事?二老爺和三老爺,是不是你殺的?”
谷滿目眥欲裂,哈哈笑道:“哈哈,谷良,算你有眼光,不錯,這兩個老匹夫,都是我殺的!他們作惡多端,合該被我碎屍萬段,不得好死!——至於你,谷良,你壞我一眼,也當拿命來還!”
谷良倒吸了一口冷氣,憤然道:“谷滿,你到底是魔是鬼?爲何手段如此兇殘!”
谷滿仰天大笑道:“哈哈,魔也好,鬼也罷,都是你們逼我的!哈哈哈哈……”那笑聲從張狂漸變爲嗚咽,聞之甚是可怖。
此情此景,令一同前來的衆人均有些毛骨悚然,衆人各逞兵器,一時卻都不敢靠近。
修武勉強翻轉身,與谷良遠遠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那意思是“此人已然泯滅天良,無藥可救,必須迅速制止”。
谷良點了點頭,正待說話,修武卻又勉力擡手,指了指谷滿泛藍的刀鋒。谷良微感錯愕,卻很快反應過來,大喊一聲:“兄弟們,此人喪心病狂,啐毒行兇,已經不是我們的老管家了!懲兇降魔,人人有責,大家一起上啊!”說罷率先拔刀,向谷滿攻去。
衆人受此鼓舞,紛紛恢復勇氣,加入混戰。谷良一邊與之對攻,一邊卻又留心衆人,提醒道:“刀上有毒,大家小心防範,不可被其傷了要害。”
谷滿原本武功不低,只不過有意藏拙,此時處於癲狂瘋魔狀態,威力更是非同小可。谷良等人仗著人多勢衆,又被正義所激,勇氣如牛,彼此之間互爲攻守,勉強與之鬥了個旗鼓相當。
久而久之,谷滿畢竟眼部受傷,視線受阻,兼之氣血虧損,左支右絀,兩三百招過後,便漸漸落了下風。一番纏鬥之後,谷滿負傷七八處之多,終於不支倒地,谷良等人則幸未掛彩。
衆人撤了兵器,冷冷地看著谷滿在血泊中掙扎。
谷良牽掛修武傷勢,繞過谷滿,跑到修武身邊將他扶起,爲他止血包紮。谷滿一邊在地上爬行,一邊滿眼怨毒地瞪著衆人,又向谷良和修武兩人投來極端憤恨的一瞥。谷良看著修武肩頭那一條發黑的傷口,心頭怒火又起,真想徹底結果了這老賊性命,修武卻緩緩搖頭。
衆人只見谷滿以肘爲足,猶自勉力爬著,身後已是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均是無法理解他這究竟是何意,順勢看去,此人前方除了那個木箱別無他物——莫非他到死還念念不忘要搶那個木箱?
有人衝動地想去阻止,谷良卻擡手止住,示意靜觀其變。四下裡一片靜謐,恐怕連掉根針都能聽見,谷滿那微微的喘息聲和爬動聲因此格外清晰。
忽然間,修武的耳內好像聽到極輕微的一聲“咔嚓”,接著便有一陣密集的破空聲遠遠傳來。修武心中警鈴大作,驀地明白了什麼,只來得及提氣大喊一聲“大夥快閃開——”,便已拖住谷良,直往身後倒去。
衆人愕然擡頭,只見頭頂上瀉下的一陣黑色箭雨,於是紛紛面露驚恐,倉惶往石室門口退去。
還未退到中途,只聽得“嗖嗖”的一陣箭雨,夾雜著兩聲悶哼。衆人再回頭看時,那箭雨已經平息。衆人驚魂稍定,一一點檢,並無傷損,惟有那趴地爬行的谷滿,竟被密密麻麻的箭簇活生生紮成了一隻刺蝟,歪著脖子斷了氣。
可憐他的右手還在往前伸著,一雙眼鼓鼓瞪著,眼神充滿了不甘,似乎在說“只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可以拿到那個東西,那個夢寐以求的東西……”
衆人後怕之餘,均是明白過來:必定是谷滿臨死之前,無意中觸動了寶箱附近的機關,招來了這陣可怕的箭雨,可真是現世的報應……
此後谷良便依修武所言,在西門虎、林廣維、谷滿三人屍身上仔細搜查了一遍,搜出數份圖紙,以及□□暗器等物,卻並無解藥。修武自是十分無奈,待衆人將那寶箱移出地道之外,便口述了一道解毒之方,谷良聽了之後,趕緊著人飛馬前往附近的集鎮抓藥。
修武以內力逼毒配合服藥,終於將那毒傷勉強制住,卻仍是一路高燒不斷,時冷時熱,被衆人帶領著,昏昏沉沉地回到了谷家堡中。
在議事廳中,谷良呈上了那個陳年木箱。呂氏一見之後,便驚得一把扔掉手杖,踉蹌奔到木箱前,含淚道:“啊,這是我從前盛嫁妝的箱子!”
說著便顫顫巍巍地解開衣領,掏出一枚貼身存放的銅鑰,取下來,將那斑駁的銅鎖“啪”地打開。箱蓋一啓,恍惚只見一片金玉之光,原來是滿滿一箱金銀首飾。
呂氏癡癡輕撫那些首飾,又是歡喜,又是落淚道:“竟然全在這裡了,一件也沒少。”
衆人俱是一驚,沒想到谷行健當年如此有心,竟將髮妻變賣的陪嫁首飾悉數贖買回來,其間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曲折。
何氏望著眼前這一切,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故意道:“谷良管事果然忠心耿耿,取了這一箱寶物在手,竟也毫不動心。”
谷良拱手坦蕩道:“二夫人,箱內物事自有其主,屬下等人又豈敢擅動?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凡心存僭越,必招滅頂之災。二老爺三老爺谷滿等人,已是明證。二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去府外親眼看看他們的死狀。”
何氏瞬間白了臉色,一時再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