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雲當真去了中都。入夜之後, 他孤身一人潛入皇宮,在御書房見到了新任齊皇顧華章。當時,他易容成大內總管的模樣, 低著頭, 向顧華章恭恭敬敬地獻上茶點。
比起兩年半之前, 他們第一次見面之時, 顧華章略顯蒼老, 看來這奪嫡之路耗費了他不少心血。他正在御筆硃批,見來人是自己身邊的親信太監,不疑有它, 端起茶便喝了兩口。
越浮雲倏然擡頭,出指將他點倒在御座上, 在他驚懼的目光中, 緩緩撕下了□□, 露出自己光潔如玉的本來面目。他一貫先禮後兵,當即微笑著行了個大禮, “草民越浮雲,恭請聖安!”
“原來是你,修武!你果然沒死!”顧華章不愧是一國之君,雖然驚慌,卻並不失儀。
越浮雲輕輕一笑, “修武?陛下爲何念念不忘一個叫修武的人?聽說您曾經派出大內密探, 四處打探此人的下落……但據草民所知, 此人在兩年半以前便已經死於東州獄中……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區區草民, 名喚越浮雲!”
“越浮雲?你現在叫越浮雲?你以這種方式見朕, 到底有何貴幹?”顧華章惱怒道。
越浮雲依然禮數週全,“呵呵, 陛下稍安勿躁!其實草民此來,乃是受金刀會掌門聶錦康所託,向陛下獻上一盞清茶!”
“聶錦康?朕並不識得此人!越浮雲,你假冒他人之名向朕獻茶,莫非這茶中有何古怪?”顧華章驚疑不定。
“陛下猜得不錯!此茶加入了聶掌門最喜歡的物事,也就是唐門劇毒‘七日斷魂散’……因爲草民的一位長輩,不幸身中此毒,但是聶掌門卻記不得解藥放在何處,所以草民只能大膽闖宮,請陛下幫忙找出解藥!”越浮雲穿著太監服,弓著腰,笑得越發客氣。
“胡說!你們江湖恩怨,跟朕有何相干!”顧華章怒道。
“陛下,您如此說法,教聶掌門情何以堪……他爲您效力多年,您不該翻臉不認哪!”越浮雲嬉笑道。
“住口!越浮雲,你胡言亂語,污衊於朕,該當何罪?來人哪,還不快將此人拿下!”顧華章變了臉色,高喝道。
“抱歉了,陛下!草民與您的談話十分重要,因此已經請其他人先行迴避了……”越浮雲笑得有幾分危險。
是了,此人淡定自若,必然是有恃無恐……若是一切正常,不待自己叫喚,早有侍衛趕來護駕,看來對方爲了脅迫自己,已經做足準備!顧華章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但他還是壯著聲氣道:“哼,越浮雲,你究竟有何目的?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陛下果然好膽色,臨危不亂!但您如此說法,倒讓我確信‘七日斷魂散’的解藥果然在這深宮大內之中……呵呵,其實草民並非受人指使,茶中下毒之事,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玩笑。草民真正的來意,是想請陛下答應兩個條件!一是要請陛下賜我‘七日斷魂散’的解藥,二是要請陛下親筆御書,從此不再覬覦蘭溪谷的麻醉神針!”越浮雲似笑非笑。
顧華章心頭一跳,將信將疑,“哼,越浮雲,憑你也敢脅迫朕!朕若是不答應,你又待如何?”
“陛下說得好!您是九五至尊,而草民不過一介布衣,原本不可同日而語……但是想必您一定聽過一句古話,‘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縞素’……所以,還請陛下三思!”越浮雲輕笑一聲,右手隔空一握,竟將一丈外的一隻金銅香爐握成了齏粉。
想不到此人的武功如此可怕!顧華章臉色大變,“大膽!越浮雲,你,你竟敢威脅朕!”
越浮雲鄭重拜倒,“陛下請息怒,草民此舉,實非得已!然而草民既然走到這一步,就已經是拋家舍業,不惜此身!還請陛下體解、成全!”
“……好,越浮雲,算你狠!解藥你拿去,麻醉神針朕也可以不要!但你以下犯上,目中無人,不要以爲朕就治不了你!”
“陛下慈悲爲懷,草民感激不盡!陛下若是心中不忿,儘可以找草民算賬,草民也隨時奉陪!”
“越浮雲,你……”
越浮雲取回‘七日斷魂散’的解藥,索來顧華章的親筆承諾,即時帶著啞母,趕去爲劍宗宗主、武林盟主連若友解毒,救下了他的性命。
蘭溪谷主蘭若朋得聞麻醉神針已獲保全,自然欣喜不已。
苗若新見越浮雲仍是不願意與自己相認,十分傷心煩惱,又見大師兄連若友代妻認錯,態度誠懇,而夙敵柳若故手筋腳筋悉數挑斷,已經淪爲廢人,只覺得前塵舊恨,俱成煙雲……
越浮雲接下來卻是馬不停蹄地趕往谷家堡,著急見到谷霜來、宋楊、陳東昇等人。因爲顧華章在登基之前,便知道他與這幾人有舊,他擔心這個驕傲的帝王,奈何不了自己,便會朝自己的故人下手……
等他趕到東州,果然已是去晚了一步!
新東昇酒家剛被查封,說是有食客在此用飯,竟然食物中毒而死,陳東昇和宋楊於是雙雙被下了監牢,陳東昇的家人拿了無數的銀子前去打點,上頭卻絲毫不見鬆口。越浮雲明白這必然又是顧華章和範毅等人的手筆,但他們既然是衝著自己來的,那在自己露面之前,陳、宋二人當可性命無憂……
在獄中,宋楊還告訴越浮雲說,谷霜來數日之前來找過他,詳詳細細詢問越浮雲這兩年來的行蹤,然後,她帶著了他從前畫的四幅畫,還騎走了他寄養的那匹馬!
越浮雲心中狂喜,接著又趕往谷家堡,這才知道,早在數日以前,堡主谷霜來便已不知所蹤!
原來自從兩年半之前,谷老夫人呂氏去世以後,霜來就一直爲母守孝,一心打理堡中事務,絕口不談婚嫁之事。外人只道她還在等著嚮明暉回心轉意,但是嚮明暉卻一直忙於仕途,甚少來谷家堡與她相見。
因爲嚮明暉自從做了東州軍中一名小小的校尉之後,一直緊緊跟隨韋都尉,包括參與顧華章的奪嫡之戰,算作有功之臣,眼看著就要榮升都尉一職。
但是韋都尉升做一等武威將軍之後,沒過多久,中都即爆出“謝國公案”。謝國公原是鎮北將軍,因擁立有功,並與齊皇顧華章是兒女親家,一門顯貴,榮封公爵。但他封爵未久,便因大肆貪腐而遭百官彈劾,只因證據確鑿,聖上裁爲“奪爵下獄,株連九族,以儆效尤”。
經此一事,齊皇顧華章落得個“大義滅親、鐵血懲貪”的美名,百姓人人拍手稱快,山呼萬歲,卻只害得齊皇唯一的女兒清河公主成了新寡之婦……
但是聖上對自己的女婿和親家尚且如此鐵面無私,京中其他文武官員,還敢作何念想?因此一時之間,但凡與謝國公一家有舊之人,莫不惶惶如喪家之犬,而新任武威將軍韋將軍也是其中一個。
正所謂狡兔死、走狗烹,大抵新皇登基,總免不了收攏兵權,殘殺功臣,前朝的教訓屢見不鮮。韋將軍本就是聰明乖覺之人,於是上表啓奏,言稱自己身患惡疾,不堪任用,請求交還東州軍的指揮權,解甲歸田,頤養天年。據說齊皇閱後龍顏大悅,當即硃批準奏,並賜田宅千畝、珍珠百觚。其他功臣見此情景,也紛紛效仿……
京中的這番變故,傳到嚮明暉耳裡,他立時對自己的前程多了幾分擔憂。他原先求娶韋都尉家的庶女,奈何那位小姐看不上自己,他當時頗有些不豫,如今看來,與權貴之家結親未必就是件好事!
他得知谷霜來一直雲英未嫁,而谷家堡業已成爲欽定皇商,財力驚人,於是又回頭來向霜來求婚……
其實這兩年多來,霜來與繼母何氏共同打理谷家堡,倒也做得順風順水,有聲有色。她們調整了經營方針,專門製售成衣,又在齊國各地開了若干分號,甚至還有不少衣款要向宮中進貢,每日的進賬多過從前十倍……
但她心裡其實一直都很清楚,何氏的背後有人,便就是那位範毅老先生,還有那位神秘的華三爺。直到新皇登基,而谷家堡被欽點爲皇商,她才明白華三爺原來就是寧王,也就是如今的聖上。她終於理解了修武當日的說法,要一切順著他們,她纔不會有事……
從那一個多事的冬天到如今,八百多個時日過去,當谷家堡再次變得財雄勢大,當嚮明暉再次來向自己殷勤示好,谷霜來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十分可笑!比如說,自己堅持要振興家業,可實際上一切都操縱在別人的手裡!又比如說,明暉來向她低頭認錯,可是他竟然也不隱瞞,心柔已經有了身孕!
她似哭似笑,不再猶豫,終於去新東昇酒家找了宋楊,詢問越浮雲的行跡。但是據宋楊所說,自家公子從前未隔多久便會問起谷堡主的消息,但是最近一個多月卻都沒有與他聯繫,他也不確定他如今身在何方……
她心中一甜,原來越浮雲還是記掛著自己的!卻又一澀,越浮雲那人就像一朵隨意舒捲的雲,在這天地之間浪蕩無跡,她,還能再找到他嗎?
她想起他從前說過的話,他要用自己的雙足,去丈量神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也罷,反正一切都很幻滅,自己如今也了無牽掛,那就不妨學他,去這個大千世界走走看看,興許哪一天,他們便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楓林鎮的偶遇那般,那時候,她十三,他十四……
越浮雲稍一打聽,便得知了谷霜來失蹤的始末。原來六七天前,她留書一封,說是要出外遊玩,堡中事務,一概交由何氏、穀雨來、谷秀打理,便悄悄地不辭而別了……
天大地大,霜來,你到底去了哪裡?越浮雲打馬揚鞭,仰天一嘆,但卻聽不到任何迴應。
這些天以來,啞母一直陪伴著他,坐著馬車,從西到東地奔波。她的臉色漸漸灰敗,讓他感到十分歉疚。啞母有病,這是他在與她剛相認時就發現了的。長期生活在抑鬱中的人,不僅華髮早生,連內臟器官也一個接一個地衰朽。她,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於是,他放慢行程,一路陪她看風景,不停地給她說話。他說起自己在東州的日子,說起谷霜來,說起自己在各地遊歷時的所見所聞,表情生動,興高采烈。
他說,他一定要找到霜來,娶她爲妻,跟她一起侍奉啞母,還要生一堆兒孫,嘰嘰喳喳地叫啞母奶奶、老奶奶,而且每一個都要穿啞母親手縫製的衣服……
他說,在廣闊的煙波湖上,有一個美麗的小島,那裡風景宜人,與世隔絕,他們一家人可以在那裡隱居,養鳥捕魚,種樹養花,從此不問世事,永遠也不會有人打擾……
啞母著迷地聽著他絮絮叨叨,伸手在他臉上不住地摩挲,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然後,她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越浮雲把啞母帶去煙波湖畔的山上安葬,讓她可以永遠眺望這裡美麗的湖山。將來,他還要把自己生父的靈柩也遷來此處,讓他們夫妻相伴……他在墳前痛哭一場,放縱自己喝了個酩酊大醉,完全不省人事……
是的,古人守孝有很多講究,包括不近女色、不能飲酒。可是,鬤與之處者,今視之良非昔人,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又或者變得面目全非,而他還有四百多年的日子要過,孑然一身,無儔無酒,何以解憂?
……
那之後,越浮雲終於又去了中都,再次與齊皇顧華章談判。顧華章志得意滿,下令釋放陳東昇和宋楊,恢復新東昇酒家的經營,但是作爲交換,他要求越浮雲留在自己身邊,幫他蒐羅證據,剷除異己。
越浮雲答應了。他並不是一個孤立的人,顧華章打中了他的軟肋,他其實別無選擇。他可以選擇的是,有原則地對待顧華章交待下來的事,所作所爲只針對那些十惡不赦之人,而且從不親手殺人……
除了要替顧華章辦事,越浮雲其餘的時間幾乎只做一件事——尋找谷霜來。一開始他只是獨自查訪,足跡遍佈天涯,後來卻大張旗鼓,鬧得舉國皆知。他把自己在中都的居所命名爲“霜來居”,把自己燒製的瓷器命人爲“霜來瓷”,還張榜懸賞,公開徵詢霜來的消息。
只可惜,年復一年,越浮雲依然一無所獲……
霜來,你還要隱藏多久呢?你可知道,我的思念像春天的柳絮、冬天的白雪,漫天漫地,綿綿無盡……這一種曠世的孤寂,你,感受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