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轉眼間半年過去,天地萬物漸漸披上冬裝。
這數月來,修武身量漸長。他正值成長年紀,更兼每日刻意鍛鍊,更是飯量大增,體力大長,身高也已與師父苗若新肩部平齊。
這些變化,苗若新均一一看在眼裡。其實,罰修武抄寫心經和劍訣的那次,她便從山下帶回了兩件棉布衣裳,命修武梳洗穿戴之後,果然順眼了許多。誰料修武個頭躥得飛快,以致她此後每回下山,均要爲他置辦新衣。
修武於練武之事,奉行穩打穩紮之道,實則收到突飛猛進之效,讓苗若新非常省心。苗若新執教甚嚴,規定修武無論風霜雨雪,每日均要從寅時整開始,打坐一個時辰,練劍三個時辰,喂招一個時辰,復又打坐一個時辰,一日功課纔算結束。
修武最初並不能完全適應,打坐久了便盼著練劍,練劍久了又盼著打坐,獨獨最怕喂招,因爲他在苗若新手底走不過半招,便會摔得鼻青臉腫,打得遍體鱗傷。苗若新從不去扶他拉他,只是淡淡兩句:“起身。重來。”
好在修武並非尋常孩子,心中不免會有畏難情緒,但從沒想著躲懶撒嬌,也不會叫苦喊累,他只是緊緊地咬住牙關,默默地掙扎站起,再次迎接師父的狠厲劍招。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又重新爬起,連苗若新都覺得他小小年紀便如此堅韌強悍,委實讓人驚訝。
而修武練劍的方式也同樣執著。苗若新每每教完一個劍招,便吩咐修武自行練習,她則遠遠地在一旁觀看,只在修武姿勢不準時出言指教,修武均一一領受。
但奇就奇在,修武漸漸自主安排練劍順序,他將一個完整的劍招拆分成幾十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動作,一個動作接連練上數十上百遍,基本上做到絕對精準到位了,才接著去練下一個動作,並且也是要反覆練上數十上百遍,才肯罷休。此法看似遲緩而笨拙,卻極爲紮實,不僅毫無不妥,反而相當有效,卻與尋常少年求新求快的心性大相徑庭,又是令苗若新半喜半疑。
如此一來,修武一個月裡只能練好一個劍招,但這個劍招裡的每個動作都重複過千遍以上,每個細節都已深深烙進了他的潛意識,任何時候只要使將出來,其速則快,其力則狠,其勢則準。
僅從一個劍招來看,以他僅僅十歲的年紀,當屬不易,然而箇中艱辛,很難爲外人道也。他曾爲了一個刺的動作,一遍遍地練習,直到胳膊擡不起來;也曾爲了一個扭腰的姿勢,練到腿腳痠麻,連路也不會走了;也曾頂著烈日打樁,揮汗如雨,暴曬到幾乎脫皮;或是冒著大雨練劍,儘管視線模糊,全身泥濘,卻毫不在意……
所謂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修武身上,散發出一種只有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才能擁有的鋼鐵意志和狂熱鬥志,常常讓苗若新也迷惑不已。她隱隱覺得,自從她轉變態度,並且答應給這孩子起名時起,他便確實變得聽話了。她,或許應該爲此感到欣慰?
但修武要學習的還有太多太多。他要把《貞觀劍訣》上的十六個劍招一一練熟,還要掌握無數的對敵經驗,做到不管敵人從何方來襲,都能不假思索地以最合適的劍招去應對……更重要的是,他要打通任督二脈,練成非凡內力,因爲只有達到以氣御劍的境界,他那純熟完美的劍招才能對那些頂尖高手形成絕對的殺傷力。可是,打通二脈一事,談何容易?據黑衣師父說,此事一在勤奮,二在機緣,多數人即便練到鬚髮皆白,也未必就能自行衝破任督二脈,躋身一流好手之列……
前進的道路漫長而又曲折。也難怪那麼多意志不堅的人,也要千方百計尋找終南捷徑;也難怪武俠小說裡的俠士劍客,必有奇遇方能登峰造極。修武強迫自己不去期待奇蹟,因爲他深信:有人幫你,是你的幸運,沒有人幫你,是公正的命運。
這日,修武又像往常一樣,端坐在竹林下一塊平坦的山石上運氣煉息。想當初他初練內功之時,只覺得腰背僵直,腿腳脹硬,氣息流轉時快時慢,時弱時強,全然不受指揮。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而今半年過去,丹田氣海之中醞釀著的真氣,已從一小股變成了一小團,在他意念控制之下,片刻便能一一走遍全身十二經脈,讓渾身上下霎時充滿融融暖意。
其時已是初冬時節,而山裡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更早。朔風飛揚,帶來一朵厚厚的烏雲,便有零星碎雪,從天幕孤單飄落。夏日裡青翠欲滴的竹林,已轉爲枯黃之色。寒風碎雪卷著那乾枯竹葉,在山腰中不時翻騰。這淒涼天氣,即使是尋常大人,也要蜷身縮脖,想念屋中暖爐,更別提身體單薄的孩子了。
苗若新靜靜看著修武,他明明額頭上已經冒出了薄汗,又或者是融化的雪水,卻始終不屑擡手去擦。她有些眼眶發熱,不禁想到,這十年來,自己無時無刻不在逼迫這孩子就範,但在溺水之前,他心心念念盤算的卻無非跑路而已,每每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那性子真也剛強執拗,逼得她頻出狠招,打了又打。卻不料最近這半年,這孩子竟是把從前逃跑的熱情,全部用在了習武上面,難道真像他說得,只是爲了討好於她?無論如何,就憑這孩子此刻的模樣,她總算看到了一絲復仇的希望。思及此,她終於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苗若新回屋收拾了一些乾糧細軟,復又回來觀看修武打坐。待他體內真氣再次走完一個周天,回于丹田,便喚道:“武兒,今日便練到這裡吧。你且過來,隨我去一個地方。”
“是,師父。”修武健步走來。他見苗若新手中拎著一個不小的包袱,心知大概是要出趟遠門,不禁心潮起伏,卻也知趣沒再多問。他從前總是盼望生而爲男子,穿越後夢想成真,自是大喜過望,遂天天自我暗示,言談舉止務必謹言慎行,堅決不能在無意間流露出女兒嬌態。如今他已相當習慣男子身份,無形中更是流露出昂藏氣質,不復半年前的憨稚之氣。
苗若新領著修武,在竹林裡左兜右轉,好一會兒才穿林而出,卻不是下山,而是往上走去,沿著一條亂石嶙峋的隱秘山道,手足並用地攀爬了許久,竟來到一處絕壁之下。那絕壁高逾十丈,平整如斧,僅有一株蒼松從石縫裡長出,在這蕭瑟天氣,孤伶伶地頂著些綠意。
修武不明就裡,不知黑衣師父辛辛苦苦帶他來此,用意何在?卻見苗若新顯然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取下腰間長帶,撕成兩半,挽結接起,隨後把一端挽在手中,另一手把長帶一端大力向上甩出,便纏住峭壁高處的一棵松樹,後又抓住修武腰部,提氣用力,雙足在石壁上接連點動數下,未幾便攀到了壁頂。
修武只覺騰雲駕霧一般,便從壁底登上壁頂。一上來,便感到一股淺淺的氤氳之氣,遮掩得四周景物不甚清晰,細細一聞,似乎還能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氣息。修武看不真切前方,便回頭向絕壁下方看去,卻見修竹居仍然在望,但卻成了小小的竹匣大小,這才知道此處高峰,距離修竹居已是相當之遠了。
苗若新卻示意他繼續趕路,修武亦步亦趨,一邊跟上一邊打量。四下裡雲霧濛濛,片刻才能看清周遭景緻。卻道這壁頂風光,比之修竹居確實大有不同。處處皆是山石,只有數蓬矮小灌木雜於其間,葉片金黃,尚未搖落,野果殷紅,垂掛枝頭,十分別致。假如說修竹居已屆寒冬,那麼這壁頂就尚在金秋。修武不禁感嘆造物之神奇,看來這高聳入雲的雲浮山,真的是大有乾坤哪。
再行數丈,竟來到一個明朗的所在,方纔駐足。原來此處通風,山石少而灌木多,迎面望去,像是青灰的山色上潑染了數團紅黃顏色,一如印象派畫作,美麗,濃烈。再一回頭,卻見團團白氣從近處的一個山洞裡汩汩涌出,當風一吹,便飄散開來,如夢似霧,籠罩了來路。修武這才明白一路上霧氣深重的因由。
苗若新自從來到此地,便有些怔忡。她取下黑紗斗笠,徑自走到一塊山石旁,隨處按了幾按,只聽“吱呀”一聲輕響,竟露出一間小小的石室來。修武再次呆住,趨近看,才發現這山石竟是兩扇石門,只不過築屋之人取材自然,造法天然,出乎常人意料罷了。
苗若新率先走入室內,修武看她顫抖地伸出素手,一一撫過那冰涼的石桌、石幾、石牀,再看她面上神色,竟是無比哀慟悽惶,雙目淚光點點,應當是觸景傷情,想起了傷心往事。
修武只裝作不見,把注意力轉到石室上去。方覺這石室甚是簡小,僅供一二人容身;室內採光很差,但氣流甚是新鮮,想必暗藏通風換氣之機關;室內一應陳設,極爲簡陋,除火燭外,別無長物,像是臨時居所,絕非常住之地。
苗若新收攝心神,放下包袱,暗啞道:“武兒,我們去練功之地吧。”
——修武未曾料想,所謂的練功之地,竟是在那白霧洞內。洞外薄有寒意,洞內竟溫暖如春。再看卻有一眼活泉,兀自冒著熱氣,泉眼處則有地熱噴涌,引得泉水翻騰不已,更帶出一股微弱的硫磺味道,比之在洞外時嗅著更爲明顯。修武的地理常識甚是匱乏,直覺得此情此景,讓他想到火山了。難道這雲浮山其實是座死火山麼?
“一位故人曾經告訴我,此眼地泉乃天下獨有,不僅溫熱適度,而且略含硫黃,濃淡合宜,少一分則無益,多一分則有毒,正好淨體昇陽,於內功修煉大有裨益,一日能頂三日之效。今後早晚各一個時辰,你就在這泉眼中打坐煉息吧。”苗若新緩緩道。
修武恍然大悟,遂由衷感激道:“是,師父。”
苗若新忽然緊鎖眉頭,像是突然被巨大的疼痛擊中。修武正驚慌間,卻被她止住,一臉怒容道:“你在此練功。我自去石屋。”說完便踉蹌幾步,奔出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