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馬歸途仍然不走官道,一則官道關卡極多,重重收稅,二則他們隊伍龐大,若是霸佔道路,誤了官家之事,恐怕吃罪不起,是以均撿民間大路行走。
實在不得已而要穿越那山高林密的險隘之處,谷良便如芒刺在背,比平日更精警十分,命衆人從速通過。因他經驗老到豐富,對於潘青所做之安排,十件倒有八件以考慮不周之名反駁了去,潘青自此便有些無精打采,谷良擔心他護衛不力,只得日夜警惕,漸漸心力交瘁。
這日時辰尚早,衆人方來到一處水草豐美的開闊之地,谷良便傳令止步休息,原來這前方五六十里處,便有一處山賊老窩,名喚降龍寨,谷良識得道路,自是不敢靠得太近,潘青也只得同意。
衆人打了幾根馬樁,將四十匹健馬系在中央,又早早用了晚飯,便兩兩一組,分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八方,團團守在外圍。
這種編組其實大有講究,每組乃是由潘青手下和谷良手下各出一人,必得身手相當,方能彼此制約,因此倒將潘青和谷良配爲一組。他二人自是互相提防得緊,自然又惹出無數口角。
潘青甚不自在,起身道:“太陽還未落山,何必如此著緊?我熱得慌,去那頭走動走動。”
谷良略微著惱,卻也不便攔他,只拿一雙鷹眼牢牢盯住他遠去的背影。忽見修武朝自己走來,似是有話要說,谷良便放緩臉色,拍拍身邊的地,示意他坐下。
修武道:“谷良大叔,此處一面是坡,一面臨河,前後去路俱是十分寬敞,若有山賊想來攻打,卻也未必容易。你近日睡眠不足,眼下天色未晚,正可運功調息,閉目休息一下。”
谷良頷首笑道:“我可真是老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精力充沛。”
修武含笑不言,一手輕輕抵住他背後兩處大穴,將一股清新充盈之力緩緩注入谷良體內,良久方休。
谷良已不是第一次受他內力,只得閉目納了,再睜眼時便已目光湛然,精神煥發,慨然微嘆道:“老夫人和大小姐私底下說你武功已臻化境,確實所言非虛。此行有你相助,我其實不必如此提心吊膽纔對。”
修武靦腆笑道:“不敢。”
谷良又道:“你怎地會有如此修爲?我看你也不過二十出頭。”
修武笑道:“我四月滿的十七。”
谷良更驚道:“啊呀,那我可真的看走眼了。”
修武笑道:“是我面相老成罷了。”
谷良笑道:“你這個小兄弟心思縝密,氣度沉穩,還真是看不出年紀。就拿這編隊來說,也端的用了一番心思。”
修武笑道:“還是谷良大叔你說家賊難防,又說去歲曾經遭遇箭雨,損兵折將,我纔會想到如此穿插,若是有人勾結外敵,那外敵一時卻也無從下手。”
谷良嘆道:“老堡主在世之日,仗義疏財,處處施恩,黑白二道均是極敬重他的。如今的谷家堡卻是今非昔比,一是孤兒寡母當家,二是買賣小得多了,那些豪傑,但凡講究些的,都不希望谷家堡的人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出事,怕傳出去惹人笑話。只有那些沒見識的小山賊,或者那些別有居心的家賊,纔會打我們這夥人的主意。”
他見修武頻頻點頭,便又低聲道:“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潘青行爲不端,人盡皆知,連老夫人也早有懷疑。你怕是不知道吧,他原本是跟三老爺做木料生意的,前不久卻被奪了職,趕了出來。”
修武奇道:“他不是二老爺的人麼?”
谷良搖頭苦笑道:“他一個姐姐嫁給了二老爺做續絃夫人,另一個姐姐嫁給了三老爺做妾,所以誰也弄不清他究竟是二老爺的人,還是三老爺的人……”
修武一時無語,谷良也覺得這些醜事講起來沒意思,便又笑道:“其實堡裡多的是見利忘義之徒,明裡暗裡投靠二老爺的最多,願意給老夫人和大小姐當差的倒還真是不多。”
修武呵呵笑道:“若是多幾個谷良大叔這樣的人,爲老夫人和大小姐效力,便也無妨。”
谷良紅了老臉,嘿嘿笑道:“其實我只得一個女兒,如今也在老夫人身邊供職。”
修武恍然大悟道:“是不是老夫人身邊的那位阿真姐姐?”
谷良點頭笑道:“便就是了。我家阿真與大小姐同庚,原本是跟著大小姐的。後來老夫人身邊的阿喜嫁人了,大小姐又從外面領了佟姑娘回來,阿真便調去老夫人那邊了。唉,一晃多年,我這個做爹的,整日東奔西跑,也沒陪過她幾日……”
還待再說幾句,修武忽然道:“潘主事回來了,今晚保不定有場硬仗要打。”說罷便起身離去。
谷良擡眼一望,果見路那頭閃出潘青倜儻搖扇的身影。
月黑風高,只有夏蟲啾啾而鳴。修武與另一人相背而坐,卻只是閉目養神,並無半分睡意。潘青傍晚時分曾藉故走開,雖是說得冠冕堂皇,但谷良和修武又怎會真的相信。回程走到這裡已近一半,傳說中的賊子仍未出現,馬隊諸人日夜警惕,已是疲態盡顯,對方若要對手,很可能便選在今夜。
修武耳力極佳,黑暗中一聲一息均是聽得極爲清晰。坡那方傳來輕輕的悉索之聲,猶如蛇蟲沿著長草滑動,接著便是悶悶的噔噔之聲,猶如地鼠在土中刨洞。
修武凝神再聽,已辨出有十人自坡上滑下,正朝馬隊駐紮之處奔襲而來。他左右兩手各捻出五枚鐵蛋,猿臂一抖,那十枚鐵蛋便以雷霆之勢向那十人擊去,那十人還來不及悶哼,便已紛紛倒地,發出一片鋼刀墜地之聲。
修武拔劍出鞘,大喊一聲:“谷良大叔,你們守住即可,我一個人去!”話音剛落,他的人影已在數丈之外,手中利刃在夜色中映出隱隱微光。
谷良應聲而起,馬隊諸人也全都躍起,剎那間便已拔出刀劍,各守己位。
潘青也倏然站起,怒道:“怎麼回事?來賊了麼?”
谷良後背緊緊貼住潘青背部,沉聲喝道:“衆位兄弟聽好,賊人來犯,修武已經前去處理,各位務必原地堅守,不得擅動!若有違抗,則以內奸論處,格殺勿論!”
衆人頓時面色驚疑,噤若寒蟬,只有潘青憤然道:“憑什麼只讓修武一個人迎敵?我們也要……”
谷良斷然道:“賊人慾行調虎離山之計,潘兄不可上當,保護馬匹要緊。”
潘青哈哈幾聲,正欲笑話谷良幾句,卻聽坡下那邊已是起了變化。
原來修武適才高呼出聲,竟是刻意吸引賊人注意。他鶴起鷂落,尚未奔到坡下,便有陣陣箭雨,密密麻麻衝他射來。修武揮劍不及,只得喚起一身罡氣,如金鐘鐵罩一般護住全身,那箭尖剛一觸及他周身一尺之處,便如撞上石巖一般,紛紛跌落。
馬隊諸人但見修武如此遮擋箭陣,俱是驚駭不已,只道他已是神魔附體。坡上諸賊更是腿軟身顫,一賊兩股戰戰道:“大,大當家的,此人莫不是,莫不是鬼吧?”
那賊首一腳把他踹倒,擼袖罵道:“喲嘿,還真是奇了怪了,老子就不信了……”
語聲未落,卻有一枚箭尖破空而來,奇準無比地扎進他左眼之中。賊首痛呼一聲,便被那箭尖所帶之慣力掀倒在地,臉上頓時血流如注。
餘賊盡皆驚倒在地,誰也不敢上前扶他。正抖抖索索間,坡頂不知何時閃現一個黑影,手中執著一柄泛著寒光的長劍,一望即知殺氣盛騰。衆賊魂飛魄散,有如見到地獄修羅,手中武器再也把持不住,屁股尿流便往後跑。
那賊首一手在地上亂摸,似是在尋找身邊武器,那黑影於是將長劍隨手一擲,已將那賊首之手牢牢釘死在地,那賊首便又一聲慘呼。
那黑影魅然一笑,俯身撿起一把長弓,又從一旁的箭袋裡隨手抽了一把箭簇,起身森然道:“剛纔射我之人,請受此箭!”說著便張弓搭箭,數箭齊發。
那箭倒似長了眼睛一般,準確無誤地朝各賊飛去,無一例外射中各賊臀部,各賊莫不倒地。
那黑影這才棄了弓箭,拔出地下長劍,拎起昏死的賊首,如風般下坡而去。
修武下得坡來,遠遠喊道:“谷良大哥,賊首已經就擒,餘賊皆已束手,各位儘可放心。”
馬隊衆人心下俱是一鬆,轉念想起適才坡頂上傳來的此起彼伏的慘叫之聲,均又有些毛骨悚然,暗道此後要離修武這人遠點。
谷良大喜過望,大喊道:“好,修武好樣的!兄弟們點起火把!看看那賊首究竟是何人!”
馬隊衆人盡皆放下戒備,歡聲雷動。
一時火把通明。谷良喜笑顏開,不住聲地誇著“好!好!好!”
潘青面帶譏誚,一雙冷目將那賊首上下一掃,冷笑道:“修武小哥,好俊的身手!這便是你的戰利品麼?”
修武白他一眼,回頭對谷良道:“谷良大叔,還請拿些金瘡藥來!這人失血過多,得先止血才能審問。”
谷良略有些猶疑,潘青已是縱聲笑道:“哈哈,將死賊人,救他何用!你們兩個,又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
那賊首驀地睜開眼,暴喝道:“潘青,你,你,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原來他昏死之後,竟感到那擒他之人不住地續了些真氣過來,是以他雖然流血甚多,卻並未立死。此時他早已醒轉,直到親耳聽見潘青之語,纔不再裝昏,禁不住惱恨地出言駁斥。
潘青上前就是一腳,踢的正是那賊首心口,一邊還罵罵咧咧道:“你這該死的賊人,爲何襲擊我谷家堡馬隊?”
那賊首口邊鮮血汩汩而出,一手猶自顫抖地指住潘青,恨道:“潘青,你這奸賊,兩面三刀,不得好死……”話才說了一半,已是漸漸沒了聲息。
潘青還想上去一腳,卻被修武一手捏住腳尖,動彈不得。原來修武適才正與谷良目光交流,一時倒未防著潘青殺人滅口之舉,此時反應過來,手上微微用力,已將潘青趾骨咔咔捏碎。
潘青痛得面無人色,倒地不起,抱住腳尖,惡狠狠盯住修武道:“修武,你,你好大膽子!”
修武緩緩起身,冷冷回道:“潘主事,大膽之人是你纔對。”說著便對谷良使了一個眼色。
谷良一招手,便見谷登和另外一個小夥,一前一後地押了兩人過來。那被押之人俱是潘青手下,被谷登踢得撲通跪倒在地。又有一個小夥,拎了兩個包袱,傲然扔到那二人身前。
谷良抽刀而出,架在潘青頸上,沉聲道:“潘青,你忝爲馬隊主事,這一路已然犯下四條大罪。其一,前夜你指使此一人下蒙汗藥於我等飲食之中,幸被我等及時發現,暗中偷換,才未得逞。其二,昨夜你又指使另一人沿路做出記號,與山賊暗通消息,也被我等秘密察覺。那未用盡的蒙汗藥及記號便在此二人包袱之中,隨時可以打開來看。其三,今日我等特地避開你所約定道路,沒想到你仍要抽身示意,引來山賊!其四,修武大力擒來賊首,原可盤問清楚,你卻當著衆人之面,將他置於死地,來了個死無對證!四罪併發,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潘青冷笑道:“谷良你這個匹夫,修武你這個雜碎,焉知你們不是事先串通好了,暗中栽贓陷害,加害於我!我不服,我要回谷家堡,找老夫人二老爺三老爺評評理去!”
谷良氣得吹鬍瞪眼,修武卻怒極反笑道:“求之不得啊潘主事!若將你就地正法,我還怕髒了自己的手。不過,我一向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道,所以還請你服下這顆藥丸,好好活到堡裡,跟老夫人和大小姐一五一十說清楚了,再來問我要解藥。”
說著左手一張,潘青及另外兩個被縛之人便自動張嘴,想合也合不上,修武接著右手一送,已是各將一枚黑漆漆的藥丸砸入三人腹內,逼其咕嚕嚕嚥下。三人頓時如喪考妣,哭也哭不出來。
谷良谷登等人見了,也均是駭然不已,均覺此人行事狠辣乖張,儼然修羅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