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節註定不會平靜。
初四那晚,修武剛要躺下,便聽到“咚咚”的敲窗之聲,打開一看,卻是一臉素白的月寒。她額帶輕汗,雙目含淚,神色十分焦急,張口就問:“修武兄弟,你今晚見著星兒了麼?”她見修武詫異地搖了搖頭,便失望地垂下眼去,卻又深吸了一口氣,擡眸道:“星兒不見了。修武兄弟,你能否幫個忙,一起找尋。”
修武趕緊點燈開門,請她進來細說。苗若新也被驚起,披衣來到廳裡。
卻見月寒秀髮披肩,穿著家常的外裳和鞋子,外面繫著件玄色風斗,一看便是來得十分匆忙。她一手提了個燈籠,另一手卻是不由自主地緊握,分明很緊張,面上卻還是十分鎮定。
苗若新神色凝重,急問出了何事。她適才著急出來,還沒來得及覆上面紗,一臉黃黑之色,望之可怖。
月寒言簡意賅,把事情大致說了。原來星漫貪玩愛鬧,這幾日從莫宛姬那裡得了好些五彩斑斕的煙火,每晚必在外放到戌時中刻方纔回來。因是年節時分,蘭若朋便叫穆豔姬不必過於管束。月寒卻不甚放心,早兩日便囑咐自己的大丫頭冬兒,命其與星漫的大丫頭春兒,時時跟在星漫身後。不料這晚,月寒獨自在房中刺繡,一時迷迷瞪瞪,偎在火龍邊歇了一歇,待得醒轉過來,竟已是亥時初刻,而星漫並兩個丫頭,卻都還沒有回來。她心中不安,便過府尋找穆豔姬和莫宛姬,豈料她們也都不在房中。
她心內驚疑不定,細想今晚之事多有蹊蹺,便想暗自查訪清楚。然而按照谷中規矩,各處守衛各司其職,除非谷主命令,不得擅離,因此她雖是谷主之女,一時卻也找不到可以相助之人。她本想去藥房找父親商量,卻又想著星漫素與苗若新和修武交好,不定是在他們院中玩耍,便先到這邊來看看。未料這院中寂靜如斯,連燈火都已熄了。
苗若新和修武對望一眼,彼此都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苗若新望著月寒,沉聲道:“月兒,你父親在藥房中可有不妥?”
月寒點點頭,道:“我爹平日多在藥房中鑽研醫藥,那裡藏有寶典奇藥,均是他平生心血結晶。是以我娘在世時,這藥房便已經過精心設計,機關重重,旁人不僅不能進入,甚至一旦靠近,也會立即被房中之人發覺。”
苗若新點頭道:“是了。師兄不會武功,待在藥房中,反而最爲安全。如今看來,今夜之事,倒有兩種可能——若是星兒一時貪玩,樂而忘返,豔、宛二人外出找尋,倒也簡單;若是有人故意使計,將星兒及豔、宛二人同時引開,卻就大不尋常了。”
三人沉吟未幾,苗若新道:“眼下卻由不得多想,還是先找到星兒要緊。我這就帶了這院裡的四個護衛繼續在谷中尋找。若有不對,我便去藥房找你父親,叫起谷中人一起去找。——武兒,你陪著月兒先到谷外找找。若真有人要使調虎離山之計,星兒便極有可能是在谷外了。”
修武點點頭,口中應道:“是,娘。”望向苗若新的眼神,卻流露出一點擔憂。
苗若新擡手止住他,肅容道:“武兒,娘身邊早已備下‘定風波’的解藥,一旦恢復內力,決不至於束手就擒。眼下還是保護月兒、找到星兒要緊。”
修武知她主意已定,便從袖袋中掏出一枚散彈,道:“娘,這是星兒給的彈珠,若是拋向空中,倒是可以照見方圓數裡。谷中若有情況,您便放了這顆彈珠,我和月姐姐,便可即時趕回。”
苗若新眼中淚光一閃,接過散彈,卻是輕鬆笑道:“好孩子,娘記著了。事不宜遲,你們趕緊走吧。”
月寒容色慘白,咬了咬脣,對苗若新道:“三師姑,都怪月兒,讓您以身犯險……”
苗若新知她心意,仍是笑道:“傻孩子,眼下之法最爲明智,我雖然身負奇毒,到底比星兒更能自保。再說了,谷內谷外,何方更爲兇險,尚是未知之數。你實在無需自責。”
蘭、修二人點點頭,當即動身尋找。修武邊走邊想,腦子轉得飛快。憑著多年前就已練就的敏銳直覺,他感到今晚之事確實不像是針對蘭谷主的。不然,他們應該把蘭家兩個女兒都擄了去,而且一定要讓蘭谷主知情,而不是讓他安安靜靜置身事外。難道他們是要針對自家師父麼?卻又會是誰呢?是師父口中一直唸叨著的那對仇家麼?抑或是其他心懷怨懟之人?想到這,他的腦中突如其來地閃過年夜飯上莫宛姬那利箭般的眼神……
不管如何,爲今之計,最要緊的是速速找到星漫,確保她安然無恙,到那時,一切謎團自可開解。修武心神一定,漸漸健步如飛,因擔心月寒跟不上速度,便一手拉上了她,只覺她手指纖弱冰涼,心中不禁惻然。
二人一一走過谷中幾處適宜燃放煙花的地點,仔細查看地上留下的痕跡。修武道:“這些煙花筒冰冷潮潤,硝石味聞著也很淡了,明顯不是今晚放的。看來,星妹妹今晚並未在附近燃放煙花。”
月寒點頭道:“她夜夜燃放煙花,實是希望谷中人看到、讚歎,因此也絕不可能出谷口,沿大路去谷外。所以,她必是沿著山路,去了後山上的開闊之處。”
想到這裡,她不由頓住,凝眉道:“問題是,她究竟是上了東山,還是西山?”
修武忖度道:“依她的性子,必然不願多走遠路,必定是選了兩座山上最近的一處開闊地,上去也快,下來也容易,否則便是太遠了,一時難以趕回……”
兩人如此對望一眼,月寒便道:“我知道了,是東山,朝霞嶺。修武兄弟,請隨我來。”
二人疾往東行。修武擡首目測,朝霞嶺約莫百丈之高,尋常日子,便是以月寒的腳力,半個時辰也能上去。此時因是尋人,一手舉著火把,一邊四下呼喊,不免就走得慢些。還未走到中途,月寒便不小心滑了一下——
原來山間寒冷,兼之林木衆多,積雪尚未完全融化,日間才被太陽曬成水,夜裡經風一吹,仍又凍結成冰。修武走在她身後,本就十分留意,當即伸出手去,穩穩地扶了她一把。他出手極快,匆忙中竟是以右手托住了月寒腰間,頓時感到一陣嬌軟,心中一蕩,急忙將手撤回。
山間氣息忽然變得異常寧靜。修武對著月寒的背影揖了一揖,輕聲告罪道:“修武唐突,還請月姐姐責罰。”
月寒並未回頭,只靜靜道:“修武兄弟何罪之有。原是要謝你相救纔對。”她放慢語速,實是怕修武聽出自己嗓音中的異樣。其實她雙頰豔紅如火,心頭也是怦怦直跳,卻不知是因爲這條冰滑的路,還是因爲那隻溫暖的手。
二人復又向上攀登。因之前險些滑倒之故,不免心中微窘,步步小心,竟也未再一路呼喊。其時已是子時末刻,夜聲寂寂,山嶺之上,僅有數點微弱星光而已。修武耳聰,兼之處於下風,已然聽到前方不遠處傳來打鬥之聲,頓時驚住,凝然站立不動。
月寒見後方火把並未跟上,便也停住,回過頭來,卻見修武神色凝重,衝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只這一眼,她便已明白前方有人,暫時不辨敵友,便也站定身形,靜靜不言。
修武掌風揮動,已是將兩隻火把瞬間熄滅。下一刻,他的長臂業已攬住月寒腰肢,右足在路旁的樹基上輕輕一點,昂然拔地而起,三兩下便躥上了對面一棵高大的老樹。
月寒爲人靜默,此刻卻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口脣,以免驚呼出聲。她自是不知,修武雖只有不足十五歲的年紀,內功修實已超越弱冠青年。
修武在樹丫之間站定,背靠一根粗枝。樹丫之間本就侷促,月寒的雙足只得斜斜站在另外一根粗枝上。因樹上溼滑,修武怕她不慎摔下,攬著她腰肢的那隻手便一直沒有鬆開,於是月寒倒有一半的身子倚在修武懷中。兩人雖未相對站立,但氣息纏繞,彼此都有些面紅心跳。月寒一貫端莊,此時心口竟如小鹿般匆匆亂撞。眼看修武卻是一派從容鎮靜模樣,頓時心中一凜,便也定攝心神,摒住呼吸,凝神細聽。
片刻,修武脣齒微動,輕道:“來了。”聲音之低,幾不可聞。月寒點點頭,耳中漸漸聽到兩人纏鬥交談之語。
只聽一人怒道:“穆豔姬,你有沒沒完,還不給我讓開?”
另一人輕哼一聲,道:“再鬥三百回合,我若是輸了,自會讓開。”
這一問一答之間,頗有些斷續,又似乎夾雜喘氣之聲,想來這兩人不是受了傷,便是已經鬥得相當疲憊。
果然又聽前一人道:“你,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們從朝霞嶺一路鬥到這裡,怕是已有兩個時辰,你也受了傷,我也掛了彩,也不想想,到底便宜了誰!”
後一人卻是不爲所動,冷然道:“小宛,我已說過多次,絕不容許任何人傷他!你今日若想下山,除非從我身上踏過去!”
前一人大聲道:“師姐,我不過是要把苗若新那個賤女人殺了,又哪裡會傷蘭大哥分毫!”
後一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會傷他。但是他在意的人死了,他自然也會傷心。”
前一人似是恨鐵不成鋼,咬牙道:“我不管!我纔不會像你這樣傻!任由別的女人跟他親親熱熱,在你眼前晃來晃去!”
後一人輕笑一聲,道:“那又如何?就算他正眼也不瞧我,只要能日日陪在他身邊,便也夠了!”
前一人又氣又急,狠道:“你……穆豔姬,你愛做夢的話就去做好了,最好永遠也不要醒來!好,你想要這般,我不攔你!可是,我想要那般,你也別來攔我!”話音未落,已是再度傳來刀劍相撞之聲。
後一人一邊迎擊,一邊冷冷道:“小宛,你使計綁了星兒,已是觸怒於我。而今你非要一錯再錯,休怪我不念姐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