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雲和連逸風四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連若友, 一定要他將那段公案說個清楚。
連若友萬般無奈,只得嘆息著繼續道:“後來之事,便是我夫婦造下的孽了!當時我夫婦見次子安然無恙, 自是心有餘悸。內子想著, 若新此舉必然是想令我夫婦嚐盡失子之痛, 說不定將來還要我們一家人反目成仇。
但她又想, 若新既然抱錯了人, 那何不來個順水推舟,將錯就錯?於是她故意裝作受驚過度,說自己的孩子沒了, 還說要抱了奶孃的兒子來養。二師弟聽聞此事,只當她受了刺激, 一時糊塗了, 豈知這一切都是她的算計。此後果不其然, 若新一直矇在鼓裡,苦心經營著所謂的報仇計劃, 全然不知那是一場徒勞……
但這個秘密李媽卻是知道的,她哭著求我夫婦救回孩子……內子怕她拆穿自己,於是出掌震斷了她的聲帶。我雖然不喜,但卻未及阻攔……後來我年華漸老,也意識到自己年輕時是非不分, 屢屢造惡, 也常暗自懺悔, 盼望能有所補救。”
越浮雲憤然道:“連宗主, 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尊夫婦, 好冷的心,好毒的肚腸!爲了破壞我師父的復仇計劃, 把多少人推入了火坑!此事對我母子固然不公,對逸風兄弟,也何其殘忍!”
連若友嘆道:“是啊,明明是一對母子,對外卻非說不是一對母子,是以直到今日,風兒他也還時時不信,內子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逸風仰天大笑,悲憤道:“哈哈!原來如此!原來我纔是那顆復仇的棋子!而且還是被自己的親孃親手放進這張棋盤的!哈哈!”說著,語帶哭腔,一頭奔了出去。
連若友慌忙道:“風兒,風兒……”回頭卻對越浮雲匆匆道:“浮雲,你要找的人只可能在金刀會,事已至此,你我只有分頭去了!”然後便也飛出室外,向逸風追去。
越浮雲對著空空的大廳悽然一笑。關於這段往事,他曾經有過許多種猜想,卻還是料不到會有這等曲折。原來逸風的確是連家二公子,原來自己出身於一個底層草根家庭,原來只有苗若新和蘭若朋等少數幾人誤會了他們的身份……
這一瞬間,他不禁想到,如果苗若新知道自己抱錯了人,而她的所謂報復絲毫沒有觸痛連家衆人,反而只殃及了無辜的李媽一家,她會不會失望成狂、懊悔無及?
這一瞬間,他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與苗若新的感情。曾經他以爲,他會一輩子待她如母。但此時得知,因爲她偏執的報復,連累自己的生母失子、變啞,他開始忍不住恨她……
不過,假如她當年搶走的不是李媽之子,而且沒有在十歲那年將他虐待致死,那麼,也就根本不會有他這個穿越而來的越浮雲了吧?
而且,直接的罪魁禍首還是柳若故吧?此人的偏激,竟比苗若新還要極端。苗若新犯她一尺,她便要回以一丈,爲了打倒敵人,連親生兒子逸風的感受也毫不顧惜。——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冷血可怕的女人?
越浮雲找到月寒,簡單說了逸風和自己的真正身世,以及逸風負氣出走之事,歉然道:“月寒,我來的這一趟,短短一日之間,發生諸多變故,實是過意不去……”
月寒嘆息道:“浮雲,你不要多想了。當年之事,能查個明白,反而是件好事。”
越浮雲微窘道:“但現在,連府卻無人當家,我擔心你的安全,也怕你沒人照顧……我看,我還是把我娘留下來陪你吧!”
月寒搖頭道:“不必了浮雲,我本人就是個醫生,難道還不懂得照顧自己麼?況且我還有三個月纔會臨盤,那時候他們應該也都回來了……倒是你,與你娘好不容易相認,她一生吃過那麼多苦,你自當好好陪陪她,讓她享享清福。”
越浮雲點頭道:“是啊,等見過了師父,我想帶著我娘,去一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定居,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月寒聽他的意思,對苗若新畢竟還是心存芥蒂了,倒也不好多說什麼,只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浮雲,天大地大,你會找到真正的快樂的。”
越浮雲呆了一呆,沒想到月寒會這樣勸他。難道說,她其實也看出了他的不快樂麼?入世以來,他確實過得疲憊不堪。與熟悉的人交往,他自是戴著一張無形的面具,在陌生的人羣中穿梭,也還是找不到自己的本心。從前他以爲,這是因爲他身邊總有要提防的人,後來才知道,其實是他自己隱藏太深,不肯釋放真實的模樣。
想到這裡,他忽然拉住月寒的手,誠摯道:“月寒,你知道麼?其實在我心裡,你一直美好得像一個仙子,可惜認識你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敢講……我只有把那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祈禱你過得幸福……到了現在,我終於擁有了很多東西,可又……”
“可又惦記著另外一個姑娘,對麼?”月寒微笑著接口,回握著他的手,眼中淚光閃閃。她喉頭微癢,輕笑道:“浮雲,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你對我的好,每一點滴,我都永遠記得。如果說我有什麼遺憾,那便是我們相識得太晚了,而我自己當時又缺乏勇氣……後來我聽三師姑說起過,你曾經去谷家堡呆了半年,回來後便像變了個人,那時候我就什麼都明白啦。——浮雲,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只願你放開懷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無論我是在璇璣山,還是在別的地方,都會祝福你的。”
越浮雲眼中一熱。是啊,這就是月寒,永遠冰雪聰明、一點就透的月寒。可惜他們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彼此錯過。
越浮雲微微一笑,鄭重道:“月寒,我也會常常想著你的。不管你是爲人妻,還是爲人母,都請不要忘了,你是二師伯的傳人,很有可能成爲又一個神醫。”
月寒心中巨震,沒想到時隔三年,這個男子還是能一語說中她的心聲。是的,從她出嫁以來,就少有人在意她的夢想——像父親那樣懸壺濟世的夢想。然而那個費盡心機把她娶回家的男人,卻以爲成婚生子、相夫教子便是她人生的全部。
她壓抑住心中的波瀾,微笑著點頭道:“好的,承你吉言。其實我一直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假若女子也有一技之長,自可獨立俯仰於天地,無需如蔓藤一般,一生依附於男子。這句話給我的震撼太深,是以從來不曾忘卻。”
越浮雲心中一疼,他的確這麼說過,卻不希望她如此記得。毫無疑問,一個婚姻如意的女人,是不會時時想著人格的獨立的。他不禁擡手撫上月寒的臉頰——這裡的觸感是他從未想過的柔嫩,輕嘆道,爲什麼男人都執著於自己的野心,連這麼好的女人也不懂得去珍惜呢……抑制不住傷感,他喃喃道:“月寒,對不起,你一定要幸福。”
月寒的淚水明明控制得很好,卻在聽到他這句低語的時候,如線般滑落。她困難地別過臉,哽聲道:“浮雲,修武,我,我……”
原來她對他的情感,遠比她想得要熱烈。如果不是有孕在身,這一次,她真的會拋下璇璣山的一切,跟著他遠走高飛吧?哪怕他心中有一個更愛的女人,哪怕她和他不會有任何結果,但是,呆在他身邊,至少有愛,有溫暖,有自由吧?
月寒沉沉地嘆息一聲,掩面痛哭道:“浮雲,對不起,我,我愛上了你……可是我承認得太晚了,現在一切都錯了……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你走吧……”
月寒的眼睛和鼻尖都哭得泛紅,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她從未這樣悲痛。哦,人生,愛情,爲什麼聰明如她,冷靜如她,卻也會犯傻,竟然就那般蹉跎了?
越浮雲喉頭微動,沒再說話。他輕輕探上月寒隆起的腹部,極小心極平緩地注入了些許真氣,幫她平復那略顯急促的胎動。在月寒終於平靜了以後,他緊緊執住她一手,另一手則拭去她的淚痕,順勢微擁住她,在她耳畔輕輕說道:“月寒,你沒有錯,因爲,我也是愛你的……所以,看到天邊浮雲的時候,請你偶爾想起我吧!”
然後,他便果斷地放開她的手,大步走了,再也沒有回頭。這一次,她沒有再哭。不知道是因爲過於驚訝,還是因爲從他手中傳來的力量,令她徹底鎮定了。她忽然明白過來,她其實不是不幸福的——因爲她愛的人,給了她同樣的迴應。也許他們很難在一起,但他們的心,曾經緊緊貼近。
那個白色的身影終於漸行漸遠,她仍然有些難過,卻也多了幾分灑脫。他就這麼走了,卻已把心留下。也許他給的不多,因爲她要的也不多。只是人事杳渺,他們還能再相逢麼?相逢又將是何期?是下一個三年,又或是十年,三十年,一生?
越浮雲揹著啞母,匆匆下山,往齊國中部的金刀會趕去。臨去之時,他們繞道去了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拜祭了李媽丈夫、也就是他生父的舊墳。李媽對他的孝心非常感動,對他那騰雲駕霧般的輕功更覺詫異——總之,這個從天而降的寶貝兒子處處令她驚奇不已。
一路上,越浮雲試圖通過驀然山莊收買金刀會的消息,但對方的反應,卻與他打探蘭溪谷消息時一樣,只有九個字:要消息沒有,要命一條。
越浮雲尋思,柳若故和連若友等人均已趕在自己前面,若是真的查出了金刀會的問題,說不定就要動起手來,他因此加快腳程,一路狂奔,堪堪在四月十九那日,到達了位於某鎮上的金刀會總舵。
他如今已然知道,四月十九雖然是苗若新的生辰,卻並非他自己的生辰。關於他究竟是何月何日生的,他自然也問過啞母,但啞母口不能言,只能伸出指頭比劃,說是三月初十。
對於自己的草根身份,越浮雲其實如釋重負。說實話,他還真怕自己是那個什麼柳夫人的兒子。即便他一無所有,他也不要一位蛇蠍心腸的貴婦來做自己的母親。
有時他也會想到苗若新,覺得自己先前是不是太苛責她了。其實設身處地地想想,若是他的愛人被人所殺,他是不是也會喪失理智,只求剝了仇人的皮,喝了仇人的血,殺盡仇人的全家?只有刻骨地愛過,纔會蝕骨地仇恨……再說,如果若新知道她要找的孩子是逸風,而不是自己,以她的性子,一定會把自己送回啞母身邊吧……總之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後來也還是一個稱職的母親——畢竟十年了,自己對她……唉。
越浮雲在金刀會附近的一個尋常客棧裡,把啞母安頓下來,對她道:“娘,我有些小事要去附近處理,很快就回來,你在這裡等著我,哪裡也不要去,好麼?”
啞母扯著他的袖子,眼中流露出擔憂。爲了掩人耳目,這幾日他換上了一套粗布衣衫,乃是啞母親手縫製,正所謂“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越浮雲微笑道:“娘,你放心好了,我如今是有孃的人,一定會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而且我的武功比連宗主還要厲害幾分,沒什麼人能傷得了我的。”
他不這麼說還好,一說到武功啊打鬥啊什麼的,啞母的神色更是慌張了起來,眼中沁出淚花,緊緊地拉住他不放。她苦苦等了二十年纔等回這個兒子,實在是一刻也放不下他。
越浮雲再笑道:“娘,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說著轉身欲走。
但是啞母忽然從座中站起,神情固執,緊跟著他。他走一步,她便也走一步,他停下,她也同樣停下。
越浮雲看著啞母,無奈地笑了。他本可把啞母點倒,讓她睡著了等著自己回來。轉念又想,如今這是在金刀會的地盤,凡是陌生人,估計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若是把啞母單獨留在這裡,反而不能放心。——也罷,以他今日以一當百的身手,只需多加留意,即便去的是虎狼之地,也可護得啞母周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