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 修武先與陳東昇、宋楊約好當晚在紅豆館相見,便與霜來一起告辭而出,只在城中閒逛。東州城依然是那般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二人邊走邊看, 只見街上不少女子都穿著谷家堡衣坊出品的最新秋裝。
霜來道:“呵呵, 我真不明白, 咱們的衣裳明明賣得並不便宜, 怎麼還有那麼多姑娘爭著搶著去買?難道打扮得漂漂亮亮,博人青眼相加,真有那麼重要?”
修武笑道:“我倒覺得, 有些人特別重視穿著打扮,不一定就是爲了別人的眼光, 也可能只是爲了讓自己不斷保有對於生活的興致和熱情?!?
霜來道:“哦?此話怎講?”
修武笑道:“像你這樣的姑娘, 心中永遠都有比個人容貌更爲緊要的事情, 自然體會不到尋常女子的心情。她們一門不出,二門不邁, 一眼就能望盡人生的終點,若是不給自己找點樂子,那生活還有什麼盼頭?”
霜來笑道:“啊,怪不得新裝剛一出來,我二孃就一口氣要了十幾件, 每日變著法兒打扮, 在谷良大叔和那些管事們跟前晃來晃去……自從林家和西門家搬走之後, 堡裡就數她最有看頭了?!?
修武見她說得有趣, 也跟著笑了一回, 又道:“對了,我看谷良大叔心裡還是有些不好受, 大概還是爲著阿真吧?你打算把她關到什麼時候?”
霜來低落道:“我也不知道要拿她怎麼辦?其實我去地牢裡看過她幾回,她卻總是哭著求我,說要放她出堡去找谷旺……你知道,谷良大叔就這一個女兒,原本一直想撮合她和谷登的,我看如今谷登也還一門心思在等她回心轉意……”
修武呆了一呆,嘆道:“問世間情爲何物?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看來情愛之事,只能由著自己的心去做選擇,哪怕最終逃不過那場劫數?!?
霜來若有所思,卻又嘟嘴笑道:“修大管事,你知道嗎?我最怕聽你大發感慨了,好像活了幾輩子,什麼都看透了似的。真不明白你到底是個什麼人?你在去蘭溪谷之前,真的就只在雲浮山待過?”
修武知她意有所指,想必是對自己在飯桌上的說法還不能全信。不過也是,有些事真不知從何說起,畢竟誰能相信他擁有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
他於是笑道:“霜來,你有沒有想過,我之前對你隱瞞身份,也許是因爲這些外在的標籤其實並不緊要?”
他見她嗤之以鼻模樣,便又笑道:“打個比方說,如果我比現在富有一百倍,又或者貧窮一百倍,你覺得我還是我嗎?”
霜來想了一想,腦中浮現他所說的兩種樣子,一者衣冠楚楚,堆金積玉,一者窮困潦倒,不名一文,二者差異極大,但臉上那笑嘻嘻的表情卻都是如出一轍,於是點頭道:“應當是吧?!?
修武又道:“如果我比現在英俊一百倍,又或者我遭逢了什麼禍事,變得醜陋一百倍,甚至缺了胳膊斷了腿,挖了眼睛毀了容,我還是我嗎?”
霜來點頭肯定道:“也還是吧?!?
修武再道:“如果我出身名門,父親是堂堂武林盟主,又或者我只是街邊乞丐的兒子,我還是我嗎?”
霜來瞪大眼睛,按捺住心中的訝異道:“……當然還是?!?
修武更道:“如果我的本事比現在更厲害十分,又或者我被人毀去一身武功,並且大字不識一個……我還是我嗎?”
霜來覺得呼吸都已變得沉重,困難道:“……自然也是?!?
修武繼續逼問道:“那好,如果我根本不叫修武,而是叫李武王武,阿三阿四;如果,有一千個人同時說我的好話,又或者有一千個人同時說我的壞話;如果,我失去了關於今生的所有記憶,又或者我根本已經死過一次,在你心裡,我還是我嗎?”
霜來:“……”
在愣住無以作答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卻又更加迷惑,如果一個人並不是財富、容貌、身世、權勢、本領、榮譽等等的綜合,那麼他究竟是什麼?她想起自己自認識這個男人以來,就一天天覺得他是那麼的與衆不同。
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想做什麼,而且正在一步一步地實現它;他處事的方式極其靈活,有時甚至有點乖張,總能趨利避害,卻並沒有真正傷害過誰;他突然出現在她的生命中,處心積慮地幫助她,僅僅是希望她釋放出勇氣和能力,以自己的力量達成自己的心願……他就是這麼一個奇特的人,一個既強大又包容、既善良也風趣的人。
——她可以確定,不管是十年之前還是一百年以後,他永遠是他。
她好像瞭解了他很多,卻又顯然不夠。據修武說,他是天機劍宗“修竹劍”苗若新的養子,是蘭溪谷“諸葛神醫”蘭若朋未記名的弟子,是“江湖第一美人”蘭月寒的同窗好友,是“新東昇酒家”的幕後老闆,是“東州新晉富商”陳東昇的合夥人,是“精靈鼠小弟”宋楊的僱主,也是她谷家堡堡主谷霜來的得力助手……
這一切也許都是真的,即便是假的也無所謂,因爲她還是隱隱覺得,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特殊際遇,才能造就站在她身邊的這個舉重若輕、詼諧愛笑的人。
入夜之後,霜來做了個男子妝扮,隨修武一起來到城南的紅豆館,恰遇陳東昇在門口翹首相待。一館內外紅燈高掛,入得內來,卻見形形色色的老□□子,已將偌大一個梨園佔得座無虛席,寒暄聲此起彼伏。
三人一時有些不適,幸而宋楊下午便已過來訂座,此時已在前排遠遠招手,將他們招呼了過去。陳東昇坐下來擦汗道:“啊呀,想不到此處可比我們的飯館還要熱鬧幾分!”
修武笑道:“宋楊,你買幾張票多不容易呀,看來我又得給你漲薪水了?!?
宋楊臉紅道:“公子說笑了,我愛聽香君姑娘的歌,排多久的隊也無妨?!?
修武笑道:“我開玩笑的呢,你可別要介意?!?
霜來環顧左右,嘖嘖嘆道:“我只道姑娘們搶購新衣已是東州一奇,沒想到你們男人捧起優伶來,可比我們女子還要狂熱得多了?!闭f得三個大男人都笑了。
宋楊笑道:“谷堡主,你有所不知,香君姑娘號稱‘天下花魁’,這名聲可不是白得的!這幾個月來,她不知唱了多少新曲,曲曲都紅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今日,她要演出全新的‘歌舞劇’,入場券賣到十兩銀子一張,若不是陳掌櫃出錢請客,我決計看不成的!”
陳東昇擺手笑道:“呵呵,要謝就謝修公子,要不是他臨時起意,我們也趕不上這麼重要的新劇上演。”衆人一齊大笑。
宋楊又神秘兮兮道:“我今日來得早,聽紅豆館的夥計們說,這新劇麼,香君姑娘已經私底下排練了許久,一直到今日有貴客要來,這才決定搬上舞臺的?!?
霜來立馬想到白日裡遇見的華三爺一行,再看修武,他卻是端坐如常,笑意吟吟地望著舞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時鼓樂齊鳴,原來是演出開始了。一個清秀小倌出來報幕,說道香君姑娘最新歌舞劇《青青河邊草》盛大開演,含曲目若干,且歌且舞,多謝各位看官光臨捧場云云。
然後便只見燈光一晃而暗,瞬間卻又變得通明,而臺上幕布竟已換成綠色,更有一股氤氳白氣,緩緩瀰漫了整個舞臺,笙歌響起,兩隊美麗的青衣女子在白霧中嫋嫋登臺,一邊舞動裙裾,一邊齊聲唱道:
“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燒不盡呀哈,風雨吹不倒!
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海角路不盡,相思情未了!
無論春夏與秋冬,一樣青翠一樣好,無論南北與西東,但願相隨到終老!”
這開場音樂《青青河邊草》一唱三嘆,端的是蕩氣迴腸。
衆人正自沉醉其中,悠揚伴樂卻漸漸滑變,兩隊青衣女子緩緩向兩旁散去,臺上霧氣濃了又淡,衆人再看時,臺上不知何時已然多了一位白衣女子,想來應該是香君姑娘。只見她半隱在霧氣之中,朦朦朧朧看不清面目,只覺螓首如玉,青絲勝墨,恍若神妃仙子。香君孑然而立,遠遠地獨自舞動,宛轉歌曰: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
依先前報幕小倌所說,此曲名爲《在水一方》,乃是化用《詩三百》之開篇《蒹葭》而來,說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單戀故事。唱到曲半,便有一個男子模樣的舞者登臺,遙望那白衣女子,做種種癡心戀慕狀。二人舞姿切情切景,將那詞曲內容演繹得纏綿悱惻,將一衆看客不知不覺便牽入了劇情之中。
此後,臺中場景漸漸轉換,那白衣女子換了一身粉色裝束重新登臺,卻仍是隱在門簾狀的輕紗之後,自彈自唱《一簾幽夢》之曲,而那男舞者則在遠處若隱若現,化身此女春閨所夢之人……
此三曲過後,第一幕“相思篇”便告結束。
第二幕則是“相戀篇”,幕布卻是一幅巨畫,畫的是春日湖邊,曲風也從悠揚一變爲繾綣磅礴。
第一曲名喚《渡情》,由男女兩隊舞者在舞臺兩側對舞對唱,先前那白衣女子和其伴舞男子則在舞臺中間執手起舞,極盡歡喜甜美之意,表示已經雙雙墜入情網。只聽那曲子唱道: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煙,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
十年修得同般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臺下看官只覺歡欣鼓舞,似乎也跟著男女主角心意起伏。
第二曲則是由香君與伴唱伴舞者合唱《千年等一回》: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千年等一回,我無悔。
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爲這一句,斷腸也無怨。
雨心碎,風流淚,夢纏綿,情悠遠。
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和你化作一團火焰……”
這正是熱戀中的女子纔有的心曲,聽得人激情澎湃。
第三曲則由香君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場景則換作二人月下共舞,時分時合,若即若離,隱喻兩情炙熱到了極處,漸有不安之音。
第三幕乃是“相離篇”,場景仍是月下,香君自彈自唱《但願人長久》,而那男舞者則在她身邊越舞越遠,終至不見。香君歌聲如泣如訴,詠盡孤影自憐、對月傷懷之感,令衆客見之心碎。
這一幕第二曲則齊唱《何日君再來》,衆位男女伴舞重新回到舞臺,與香君共作聚會宴飲之態,極言戀情消逝之後,女主角借酒澆愁、醉生夢死之態。
歡飲亦有盡時,待衆人散去之後,場景已換作春殘花落時節,香君妝容慵懶,擁衣獨立,臺上不知如何飄起漫天花雨,隨著幽咽曲律,綿綿密密灑進衆人心裡,原來已是唱到了最後一曲《葬心》: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悽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
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
怎受的住,這頭猜那邊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
天給的苦給的災,都不怪。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
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一曲未完,那伴奏卻漸漸消失,變成了香君的清唱。歌到盡處,香君伸出雙手,望空接住一捧花瓣,握在手中,再撒手時,那花瓣竟變作一片粉色煙霞,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香君便在這悽美至極的一幕中,哀哀地倒向舞臺,以示女主角葬心殉情之結局。
表演至此結束,香君起身謝幕,臺下掌聲如雷。
衆客激動得不能自已,不少人目光含淚,更有那些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士子,一個一個扯著脖子大叫:“香君姑娘太美了!”“香君姑娘太棒了!”“香君姑娘是九天仙女下凡!”“香君姑娘我永遠愛你!”宋楊的聲音也夾在其中。
卻有一個聲音尤其響亮,甚至可以稱之爲慘厲:“香君,香君,你聽我說,沒人能拆散我們!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香君,香君,你一定要等著我……”
這話語中有著別樣意味,修武本就坐在前排,自是聽得真切。循聲張望,原來是七夕賽馬會上見過的那位顧姓少年。他可能是喝了點酒,這幾句喊得聲嘶力竭,面紅耳赤。他一邊喊著,一邊還要不顧一切要往臺上奔去,卻被身邊的唐紹楨和薛廷恩死死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