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兀自大吹大擂,倒將谷霜來和嚮明暉驚得說不出話來。其時早有僕婢輪番奔走,將今日馬場之事一一報與老夫人呂氏知曉。
呂氏奇道:“阿真,修武果真如此說話麼?”谷真十分確定地點了點頭。
呂氏沉吟半晌,又道:“那麼,臺下賓客是何反應?”
谷真想了一想道:“先是有些吃驚,而後又都大呼新奇,好多人都說一定要去親身體驗一番。”
呂氏聽了,心中暗暗叫苦,在廳中往來踱步,終於決然道:“傳我之令,命堡中所有管事、城中所有門店掌櫃以及二老爺、三老爺於今晚戌時前來議事廳開會,不得有誤。”谷真應下後便要離去,呂氏卻又叫住她道:“請霜兒和修武他們一送完賓客便立即回來見我。”
修武、霜來、明暉忙完馬場之事,匆匆回到堡裡,已是過了酉時。呂氏面色平靜,不辨喜怒,只道:“修武,今日之事我已聽說了。你果然好大的能耐,上回購得的四十匹馬,不過七八日便已售罄,此番所購的四十匹馬,更是不到兩日便賣得一乾二淨!我看不只應當誇你,而且還應當好好地賞你!”
修武原本滿心歡喜,聽她言語卻似發難,當下只得極盡懇切之意,恭謹回道:“全仗老夫人信任有加、鼎力支持,修武總算不辱使命!”
呂氏冷笑道:“修武,你自問眼裡果真有我這個老婆子麼?我不過命你全權負責賣馬之事,你倒好,竟然反過來將了我一軍,那‘至尊體驗’純屬子虛烏有,你卻敢誇口許下,莫非是成心讓我谷家堡失信於天下麼?”
修武忙道:“老夫人稍安勿躁,關於那‘至尊體驗’之種種安排,修武早已有了一攬子計劃,只是礙於事務繁忙,未及向老夫人稟告。還請老夫人給修武一個陳述的機會。若是聽了這則提案之後,老夫人仍覺不妥,修武便任打任罰,絕無二話。並且,由今日馬場言行而造成的一切後果,修武也將一力承擔。”
呂氏按下心中驚異,故意冷冷道:“也罷,修武,你既已不求退路,我便容你自辯一回。——霜兒,堡中兄弟奔忙了這些日子,也不知那八十匹馬究竟盈利幾何?你這就去幫我查查罷。”
霜來纔剛應了,明暉便已蒼白著臉色,拱手告道:“伯母,霜妹妹今日十分辛苦,我怕她累著了,想陪她一起去。”呂氏自是點頭答應。
谷、向二人出得廳來,一路默默無言。霜來微窘道:“向大哥,我娘讓我們出來,並不是有意避開你,她只是,她只是……”
明暉搖搖頭,打斷她道:“妹妹,你無需多言。修武乃經商奇才,甫來一月,便給堡裡賺了大錢,我若是伯母,自然也只對他言聽計從,纔不把那些個沒出息的人看在眼裡。”
霜來聽他語聲悽然,慌忙解釋道:“向大哥,你確實誤會了。我娘她,她其實是怕修武又說些那等沒輕沒重的主意來,貽笑於你們簪纓之家,失了她老人家的體面罷了。”說罷已是將頭低低地垂了下去。
明暉呆了一呆,終於又道:“妹妹,你可忘了?我父親十年前便被褫奪了官職,哪裡還算什麼簪纓之家?況且如今世風日下,只笑貧,不笑娼,我娘和我這樣的清貧人家,到底是不入流了。——不過,窮亦有窮的風骨。像修武那樣,爲了名利而去巴結娼妓、討好權貴,即便盈利再多,我也絕對無法認同。再說,那阮香君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藝妓之身,著一襲紅裝,招搖過市,眼前雖然風光無限,將來是何下場,猶未可知。我雖是一介白身,但也要奉勸妹妹和伯母一句,對這等人還是避而遠之爲好。”
霜來點頭道:“向大哥一心爲我和我娘著想,我心裡不知有多歡喜、多感激。其實那日修武說得甚爲含糊,只是信誓旦旦說一定可以找到貴人相幫,我和我娘一時急於求成,這才聽信於他。後來才知他請動的乃是天下花魁阮香君,那時再想阻止,卻是來不及了。總之此次乃是事急從權,以後斷斷不會有了。”
明暉呵呵一聲淡笑,似是不知可否,半刻才幽幽道:“其實這是妹妹家事,我一個外人,原本就不好說三道四。妹妹自去忙吧,我也要回去了。”說罷還真是轉身就走了。
霜來憑欄望了半晌,方纔輕嘆著走開。
戌時整,堡中議事廳燈火通明,谷家堡稍有臉面之人,已是坐了個滿堂。二老爺西門虎卻是最後一個趕到,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廝,擡著一個沉甸甸的箱子。
呂氏奇道:“二弟這是?”
西門虎雙手叉腰,一雙怒目射向站在呂氏身旁的修武,沒好氣道:“哼,大嫂大張旗鼓,連夜傳喚,不就是爲了看我西門虎的笑話麼?”說罷揮手示意,那兩個小廝便將箱子打開,原來俱是些白花花的銀兩。
西門虎沉聲道:“哼,修武,這回算你有種,我西門虎願賭服輸,二百兩銀子在此,你拿去便是!”
呂氏正欲說些什麼,修武卻已拱手笑道:“二老爺賭品甚佳,修武卻之不恭,只得承讓。其實二老爺大可不必如此費事,只需拿兩張銀票過來,修武也一樣領受。”
西門虎氣得臉色發青、虎軀微震,呂氏卻已及時喝道:“修武,還不住口!”復又安撫西門虎道:“二弟,你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人物,犯不著與這等黃口小兒計較。”
座中諸人誰未聽過這二人對賭之事?如今見一向威重的二老爺竟然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連番折辱,心中俱是好笑,面上卻都佯裝未聞。
西門虎有口難言,只得重重地“哼”了一聲,沉著面孔在右首上座坐倒。
呂氏環顧一廳,笑道:“衆位兄弟,今日請大家過來,乃是有一則難得的好消息要當衆宣佈。”衆人皆面露訝異之色,有幾個還在那竊竊私語。
只見霜來微笑著走至廳中,拱手脆聲道:“二叔、三叔、衆位管事、掌櫃,今夏我谷家堡販馬二次,共經手伊犁馬八十匹整,現已全數出清。如今賬目已出,僅此一項,共盈利三千六百二十兩銀子,其中四分之三歸於谷氏,餘者將由二叔和修武均分。”衆人訝色更濃,隱有欽羨之意。
呂氏正色道:“衆位兄弟,自先夫去後,我谷家堡便一直無有起色。僅衣坊生意勉強盈利,馬場及木料行的生意則是連年虧損。衆位兄弟爲此夙夜憂心,我都一一看在眼裡。然而此番販馬成功,獲利極豐,足以證明我谷家堡依然人才濟濟、大有可爲。經查此事中,老將谷良和新人修武居功至偉,不僅護馬周全、出貨迅速,而且力退羣賊、智擒內奸。我谷家堡向來紀律嚴明,有惡必罰,有善必賞。如今那內奸已由我和二弟、三弟一同審理認罪,羈押在牢,望各位兄弟慎自引以爲戒。同時亦對有功之人、有才之士獎賞如下:一者,谷良本年年俸增加三十兩,馬隊其餘人等本年年俸增加十兩,堡中所有人等本年花紅增加一成,皆從谷氏盈利中出;二者,將修武從護院擢升爲管事。衆位兄弟以爲如何?”
這是□□裸的收買人心,在座者人人有份,誰又好意思拒絕?畢竟人家有錢可出,而且還出得光明正大、心甘情願。
西門虎和林廣維自是不忿,但西門虎因適才已被修武奚落,自己不欲發言,便只故意咳了一聲。林廣維於是哈哈一笑道:“大嫂賞罰有度,原本極是妥當。但是短短一月,便從護院一躍而爲管事,恐怕人心不服。”
呂氏“哦”了一聲,笑道:“我谷家堡用人一向不拘一格,若真有人不服,三弟大可將他直接帶到我面前來,只要他也有本事在一個月內賺到三千兩銀子,我便提拔他到一個比管事更高的職位又如何?”
林廣維啞口無言,只得朝一旁某人暗暗使了一個眼色。那人便硬著頭皮起身道:“老夫人獎賞谷良等人,屬下們自是心服口服。只是此次販馬之事,我等未盡半分心力,若要無功受祿,實在萬分汗顏。”
呂氏一覷那人,原來是某木料行的掌櫃,便又笑道:“黃掌櫃的如此說話,倒有些見外。其實大家都是在谷家堡這一塊招牌底下共事,若是您手中的木料生意大有賺頭,想必也不會吝惜拿一部分來與衆位兄弟分享吧?”
那掌櫃的哪裡還能答話,呂氏便又笑道:“不過眼下倒真有一事,還請衆位兄弟一力配合、萬勿推辭。此事若成,則年底分紅再多幾成,又豈在話下。”見衆人胃口已被吊起,便又肅容道:“衆位管事、掌櫃聽好,即自明日起,我谷家堡將在旗下所有門店,全面實施一項全新的促銷計劃,名爲‘至尊體驗’。此事將由新任管事修武全權負責督促。事實上,他今日已經受我之命,在馬場上當著衆位來賓之面,紅口白牙承諾了此事。”
此言一出,西門虎便騰的一聲站起,大聲道:“如此重大決定,大嫂爲何不事先與我等商議,便擅自做了決定,而且還公之於衆?”
他自以爲句句擊中要害,卻不料呂氏早有計議,昂首冷冷道:“從來一項新政的施行,必然會遇到種種阻力。這麼多年來,我眼看先夫辛苦創立的基業半死不活,每每憂心如焚。也曾多次提出變革主張,但每次都是在這個議事廳中,被你們推三阻四地否決……我自忖時日無多,不想一直思而不行,以致鬱鬱而終,是以今日便一不做二不休,獨斷專行了一番。各位兄弟若是願意支持我這個老婆子的,我衷心感謝、熱烈歡迎;如若不願,我也絕不勉強,只需答應我兩個條件,一是今夜便除去貴店門頭上的谷家堡招牌,二是當場喝下一杯散夥酒,從此便與谷家堡一刀兩斷、恩斷義絕。”
這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修武不禁心中讚歎。
西門虎僵在當場,臉色數變。林廣維倒是呵呵一笑,打起圓場道:“大嫂何必說得如此言重?您心中記掛著故去的大哥,我們兄弟也無有半刻忘懷。但我們原是武夫出身,於商道所知有限,不僅未能把各自管轄的店鋪打理好,反而連累大嫂年年接濟。如今大嫂施行新政,我們兄弟自然舉雙手支持,絕無辭讓之理……二哥,你說對吧?”
西門虎得他提點,便也勉強拱手道:“大嫂,我本是個粗人,對那什麼‘至尊體驗’聞所未聞,擔心新政不易推行罷了,並無阻撓之意。”
呂氏點點頭,面色略轉和緩。修武見機出列,拍手笑道:“二位老爺不必多慮。這新政說來陌生,其實卻是極尋常、極容易的,目前統共三句而已,一曰‘□□’,二曰‘累計優惠’,三曰‘擇日促銷’。諸位還請聽我細細道來。”當下便結合馬匹、木材、布料三項業務,仔仔細細、清清楚楚解說了一番。
座中之人卻是谷秀聽得最爲認真,末了竟起身揖道:“修武兄弟高才妙論,敝人深受啓發,敢不歎服!”修武連稱不敢。
霜來也是震驚不已,暗道這修武真是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一條九曲彎彎腸。
西門虎則一時還有些難以消化,一直皺眉撓頭。林廣維也仍在捻鬚深思,半晌忽自語道:“呀,這不都是些表面文章、額外工夫麼?”
修武耳尖聽得這句,忙趕過來恭維道:“二老爺悟性奇佳、一語中的,看來先前還是過謙了啊!”倒把林廣維捉弄得有些侷促不安。
場面一時有些紛亂,呂氏頓頓手杖,威嚴道:“衆位兄弟既然並無異議,又已對□□、累計優惠、擇日促銷三項新政理解透徹,明日便當依計施行,不得再借故推諉。修武將與霜兒一起,代我前往各店不定期檢查。一個月後,再觀績效,予以賞罰,萬望各位好自爲之。”衆人皆默然點頭。
林廣維忽又道:“大嫂,容小弟說句冒犯的話,如若事實證明新政無效呢?”
呂氏幽遠的目光從修武身上掃過,淡淡道:“如若此計無效,我自當負起決策不當之責,主動辭去代堡主之位,另請有能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