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和霜來剛一走進回形屋宇的另一邊, 便見陳東昇縮著肩膀,對著一桌客人不住地點頭哈腰。修武知他素來是個極有分寸的,從來只會巧言令色討人歡心, 今日卻不知爲何得罪了來客。
陳東昇在那端著一臉苦相, 一邊擡袖抹汗, 一邊迭聲求懇道:“客官, 您幾位點的這幾道菜, 敝店確實沒有……但敝店還有許多別的菜品,小的這就做幾道來,您幾位請先嚐嘗, 若是不合胃口,敝店分文不收, 行麼?”
要說這姿態放得可是夠低了, 卻不料其中一人嗤笑一聲, 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鄙夷道:“掌櫃的, 看你開著偌大一家店面,沒想到忒地沒見識,那些個上不了檯面的菜式就請免了,沒得玷污了爺的金口!”
說話間修武已然趕到,向座中打眼一看, 原來這一桌坐著四位中年男子, 衣著看似並不華貴, 細看卻是十分考究。此四人中, 最醒目的乃是一位四十如許的官紳模樣, 目光沉靜,面上帶著些玩味的笑意, 氣度雍容,卻又隱隱含威。
又有一位乃是半百上下的文士模樣,頭髮斑白,長鬚飄飄,卻是精神矍鑠,笑得憨態可掬。另兩位均是二十餘歲,正值壯年,只是一人生得面色白皙,身形清瘦,文質彬彬,另一人則面有虯髯,身材魁梧,帶著一股勇武之氣。——適才出語狂妄,大聲呵斥陳東昇的便是這最後一人。
修武心思如電,想著自己近日時常在城中走動,此四人卻極是面生。按說他們氣質不凡,若是之前見過,理應有所印象。再說陳東昇乃是土生土長的東州人,近幾月更是著意結交本地權貴,但凡相識之人,斷無怠慢之理。因此這四人必是外地人無疑,大概是近兩三日纔到東州。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幾人初來乍到,竟如此氣焰囂張,想必來頭非小。
可憐陳東昇遭他們故意尋釁,竟至亂了方寸,只是一味支吾道:“幾位客官,我我我,這這這……”
修武冷眼旁觀那幾人高高在上情狀,心下略一沉吟,隨即躬身一禮,拱手笑道:“諸位客官有禮了!在下修武,乃是這位陳掌櫃的合夥人,亦是這新東昇酒家的二掌櫃,敝店開張未久,承蒙諸位大駕光臨,何幸如之!若有招待不週之處,還請諸位明言相告。”
他這一朗聲而出,舉止彬彬有禮,倒教座中四人微感驚異。霜來也是第一次聽他坦承另一重身份,思及他身上的種種疑點,既是在情理之中,卻也在意料之外。
那虯髯青年與其他三人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便也敷衍著抱拳回禮,面帶不屑,鼻孔朝天道:“原來是修二掌櫃!幸會幸會!貴號之名如今在東州口口相傳、盡人皆知,我等特地慕名而來,豈料你們這位陳掌櫃居然對龍肝鳳腦、鯨脣獅峰這等普通菜式聞所未聞,看來你這家店也不過是徒有其表、浪得虛名罷了!”
修武一聽這人報出的離奇菜名,已知對方純是找茬,不可以等閒方式應之,於是一邊思忖對方來歷,一邊已是從容笑道:“哈哈,諸位果系博雅多聞之士,修某和陳掌櫃雖是一店之主,卻一向孤陋寡聞,於飲食一道,僅有些鄙識陋見,不知當論與否,還乞見教。”
他見那官紳和文士均是淡然頷首,便又侃侃而道:“竊以爲,神州飲食固然博大精深,名饌珍饈,浩若煙海,不可勝數,其實概以論之,也無非上、中、下三道。”
此言一出,那幾人果然來了興致,那白麪青年率先問道:“哦?敢問修老闆,何謂上、中、下三道?”
修武此舉自是爲了轉移話題,以免繼續在那什麼龍肝鳳腦、鯨脣獅峰上糾纏。好在對方果然入彀,他於是微微一笑,搖頭晃腦道:“這‘下道’嘛,自是求飽,囫圇吞棗,不知其味,果腹而已;這‘中道’嘛,非因飢餒,但爲求飲食中的‘聲、香、味、觸、法’,得之則春和景明,失之則如墮冰霜;而那‘至上之道’嘛,卻是無關乎外物,只關乎本心,有心之人,看白菜疙瘩,也如珍珠翡翠般入眼,無聊之人,赴瑤池之宴,也僅得酒肉穿腸而過。是以,飲食之義,下道入腹、中道入喉、上道入心,不知諸君以爲如何?”
一番歪論,卻聽得陳東昇五體投地,霜來莞爾而笑,官紳客眸光微動,文士客捻鬚頷首,虯髯青年目瞪口呆。
那白麪青年微一錯愕,旋即拊掌而起,抱拳笑道:“哈哈,果然是妙哉快哉!想不到修二掌櫃雖操裡下庖廚之藝,卻懷雲中高士之心!請恕我等適才眼拙,未識高人廬山真面,委實罪過!”
修武坦蕩一笑,客氣回道:“承蒙兄臺謬讚,修某汗顏不已。所謂相逢是緣,修某與陳掌櫃有幸得遇諸位嘉賓,亦是夙世修來的福緣,便欲聊借一杯水酒,與諸位交個朋友,還望諸位不要嫌棄。”
說話間,早有兩個乖覺的小廝端了酒水過來,修武率先舉杯,陳東昇與霜來也各自端杯,三人六眼炯炯地望向座中四人。
四人面上略有訝色,然而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已是不好推辭,便都哈哈一笑,端杯起身,口稱“哪裡哪裡”,與修武等人相對飲盡。一時氣氛和樂,這誤會便算是解了。
雙方隨後相互介紹,四人只簡略說是一主三僕,京郊人士,那官紳客姓華行三,家裡人都叫他“三爺”,那文士客姓範,乃是他家賬房,那白麪青年姓易、虯髯青年姓雷,都是他的貼身護衛。修武見對方有意隱瞞,卻也暗中一笑,回頭將霜來介紹了一番。
那易護衛眼前一亮,拍手笑道:“原來這就是谷堡主啊!在下久仰大名,果然聞名不如見面,本以爲是一位橫刀立馬的女金剛,沒想到是一位風姿綽約的俏佳人……”他言語調笑,然而並不顯得輕佻。
霜來撲哧一笑,故意薄怒道:“呵呵,易護衛這話,到底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那易護衛毫不尷尬,已是抱拳正經道:“堡主以二八之齡,接掌谷家堡,力挽狂瀾,匡復父業,天下皆有所聞,即便是我等鬚眉男子,也要衷心道一聲佩服纔是。”
霜來甚少受人恭維,聽此褒獎之語,不禁面上一紅,窘迫辭道“不敢不敢”。
衆人附和著笑了幾聲,那範賬房便對華三爺道:“三爺,這新東昇酒家看著不錯,不如就請兩位老闆推薦幾個菜式,您今日便在此用飯可好?”
華三爺微笑道:“也好。”他這一笑明明極是溫煦,卻依然給人威嚴之感,兼之惜字如金,更覺深不可測。
易護衛見他同意,忙向修武道:“家主口淡,有勞修老闆上幾道清淡菜式。”
修武笑著應了,向身後小廝吩咐道:“趕緊將這幾道前菜撤下,預備擺一桌‘千叟宴’上來。”
又向客人辭道:“修某等人這便去廚下準備,還請尊客稍候。”說著便領著霜來和陳東昇下去了。
霜來也跟著進了廚房,見修武熟門熟路,分明對庖廚之物極是熟稔,不禁奇道:“你該不會是要親自掌勺吧?”
修武笑道:“沒錯。——不瞞你說,我的廚藝還是在出谷之前練的,我娘她們都讚不絕口呢,可惜很久沒做了。”他一邊說話,一邊雕花切菜,手中動作絲毫不亂。
霜來互挽雙手,靜靜看著一會兒,忽然出言譏諷道:“修武,想不到你也是趨炎附勢之人——你早已看出那個華三爺大有來頭,所以才親自動手,刻意討好,對吧?”
修武擡眼笑道:“呵呵,霜來,我在你眼裡竟如此不堪麼?從前我之所以隱瞞身份,是因爲我不確定自己能否在江湖立足,怕自己惹事闖禍,給谷里人帶去麻煩,打擾了他們的平靜生活,而今我已經選擇對你開誠佈公,因爲我把你看做很重要的人,不想再對你藏著掖著——所以這幾道菜,是給你做的,不是給別人做的。”
霜來心中一甜,嘟嘴含糊道:“哦,誰讓你先前不說清楚……”
修武瞪她一眼,往陳東昇那邊努努嘴,道:“喏,客人的菜在那呢!——坦白說,‘千叟宴’乃是滿漢全席的一種,不是我這種非專業人士能夠做得出來的。”
霜來疑惑道:“咦,滿漢全席?非專業人士?那是什麼?”
修武等人在廚房忙得火熱,卻不知自己正被華三爺主僕當做話題討論。範賬房道:“主上,那陳掌櫃倒也罷了,只是方纔這對少年男女,年未弱冠,便已有如此手段城府,委實不可小覷。”
——他們這一桌與別桌相距甚遠,又被花木籠罩,甚是清淨,適才雙方舌戰,亦未驚動其他客人圍觀。其實應該說,臨近的幾桌客人,也都是他們自己的人喬裝改扮的。是以修武等人退下之後,這一桌人便開始低聲。
雷護衛點頭贊同範賬房之言,又道:“是啊,看得出那姓修的少年是個練家子,內功精湛,身手不凡。”
易護衛也道:“但那姓谷的姑娘看來還有點靦腆,遠不如那少年言行老辣。但他們既已將谷家堡起死回生,又開了這麼一個奇奇怪怪的酒家,事事招人耳目,想必背後定有所圖。”
他們兀自議論,那華三爺卻一直面無表情,只是目光越發寒冷,終於冷聲不耐道:“好了,這些誰都看得出來的事,我不想再聽。所謂青萍起於微末,我只想問,有人在東州做出如此大動靜,而我竟然剛剛纔知情,叫我這個位子還如何坐得下去?”
雷、易二人背脊一涼,垂首同聲道:“屬下該死,未能爲主上分憂,請主上責罰!”
華三爺肅聲道:“知道就好。這五十大板就先記著,等這事完了再領。給你們三天時間,把該做的事做得漂亮點,做不好就別來見我。總之,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不管東州出了何人何事,它必須還是我的東州。”
範、雷、易等人心中一震,知道這位爺已是動了真怒,俱是惶恐不敢答話。
華三爺頓了片刻,卻又緩聲道:“罷了,你們幾個都是我的左膀右臂,當知我們如今行事,不容有半分閃失,否則頃刻便有覆巢之災……所以,都得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還有,把那兩個小傢伙也給我找回來罷,別再到處亂跑了,外面畢竟不甚安全。”
範、雷、易慌忙應了。
霜來回到座中,見了修武親手做的幾個小菜,竟然都是她一向愛吃的,心中若有所動。一一嘗去,只覺原汁原味,味道果然十分可口。
二人邊吃邊聊,修武大致講了自己在雲浮山和蘭溪谷從師學藝的經歷,但關於苗若新蟄居療毒,以及自己修習薛遠韜所遺秘笈,並借麻醉針打通任督二脈之事,因牽涉到長輩秘辛,只得略過不提。
等到霜來慢悠悠吃飽喝足,陳東昇卻過來回報說,他給那姓華的一桌客人上了一桌“千叟宴”,他們口稱滿意,說什麼“獨具匠心、菜式新穎、口味絕佳”之類的,實則沒吃幾口便起身走了,但又出手豪闊,飯錢直接給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修武心覺蹊蹺,但還是笑著打趣道:“這些有錢人真不環保,沒吃完也應該打包嘛。”
陳東昇聽得愕然,細細回想一下,又補充道:“對了,不止那桌客人,便是周圍的幾桌客人也都一齊走了。”
修武奇道:“是麼?看來東州果然是來了大人物了。”
他眼珠一轉,復又笑道:“對了,東昇兄,不知你今晚得空否?叫上宋楊,晚間我們一起去看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