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越浮雲在連府客房歇下。月光皎潔,照透窗櫺,他擔憂蘭若朋與苗若新失蹤之事, 一時難以入眠, 於是披衣坐起, 凝神運氣, 靜靜觀聽周圍的一切聲息。
只聽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咦, 小翠姐姐,你聞到了麼?那邊好像有一股煙火味呢。”
另一少女壓低了嗓子道:“是啊小桃,那是啞嬸在燒紙錢。啞嬸這人腦子有點糊塗了, 但只要夫人不在家,她就會夜夜躲到這裡燒紙錢, 也不怕夫人回來了責罰。”
小桃奇道:“今日又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的, 她燒紙錢做什麼呢?”
小翠神秘道:“誰知道呢?聽以前的姐姐們說, 是燒給各路鬼神土地,好保佑她孩兒的。”
小桃驚道:“唉呀, 好可憐哪!她的孩兒到底怎麼了?”
小翠“噓”了一聲,更神秘道:“小聲點,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府裡講究規矩,很多事可不能隨便打聽。不過, 看在你平日孝敬我的份上, 我也不妨告訴你, 其實呀, 啞嬸的孩兒, 就是府裡的二公子呢!”
小桃倒吸了一口冷氣,驚道:“啊, 不會吧!”
小翠啐道:“怎麼不會呢!要不然府裡能養她這個廢人麼?反正我也是聽人說的,信不信由你!不過你可千萬不要亂傳哦,給夫人知道了,一準將你亂棍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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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唬了一跳,忙道:“是是是,小桃姐姐,我省得的,多謝你提點……”
二女又再聊些別的,那聲音漸漸去得遠了。
越浮雲在黑夜中啞然失笑。他本來以爲能知道一些本宗長輩的秘辛,沒想到卻聽到一樁關於連逸風的八卦。其實他在好幾年前,就聽醉酒的逸風親口提過他的身世,只是實在想不到會有傳聞說,逸風的生母竟然是一位失語的下人。
不過,有幾處還是太奇怪了。如果啞嬸真的是逸風的生母,那麼,她爲何不趁連宗主夫婦不在的時候,抓緊一切時間與自己的孩子相處,而是跑去求神拜佛呢?而且,如果逸風真的是啞嬸的兒子,那就是說,連宗主夫婦狠心把他從啞嬸手裡奪過來,讓他們母子生生承受分離之苦?這種畸形的疼愛,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可是越浮雲卻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衝出去找月寒問問——她來了三年,肯定能知道些什麼。可他想想卻又作罷,她的處境本來就不大如意,他不能再令她爲難了。那要去問逸風本人麼?更不行了。逸風那人平時大大咧咧的,其實死要面子,有一些底線是堅決不能觸碰的……算了,他還是親自去查吧。
就在推門而出的那一瞬間,越浮雲突然被一個奇怪的念頭擊中。苗若新從前培養他作爲復仇的棋子,又說只有他才能幫她殺了連宗主夫婦報仇,會不會就與這件事有關?如果真是如此,那又會是因爲什麼呢?
——也許他前世小說電影看多了,朦朦朧朧地,好像有一個可怕的猜想正在成形,呼之欲出……坦白說,很久以來,這樣的猜想就經常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可他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一直拒絕去做更多的思考。也許,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恐懼的,總是害怕所謂的真相過於殘酷了……可是,此時此刻,當一個巨大的線索就擺在眼前,他實在是無法繼續當一隻鴕鳥,裝作對自己的身世毫不關心了。
越浮雲循著空氣中的那股煙火味,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堆燃燒的紙錢,以及旁邊那位跪倒在地、虔誠祝禱的中年婦人。她穿著連府下人的衣服,合掌向天,以頭觸地,一舉一動都極爲虔誠。
越浮雲暗暗地打量著她。這是一個各方面都很平凡的婦人,看身形舉止約莫四十幾歲,但頭髮卻過早地花白了。她是一個啞巴——是生來如此,還是後來才變成這樣的呢?
越浮雲的心中涌出一股悲涼,他輕輕走到她身邊,在她側面蹲了下來,柔聲喚道:“啞嬸!”
那婦人聞聲轉過頭來,眼睛還是溼的,看向他的目光卻很是空洞。越浮雲很瞭解這種目光,很多抑鬱癥患者便是這種神態,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世事無知無覺,麻木不仁。
可是,當啞嬸用呆滯的眼神慢慢看清眼前的人,發現他竟然是一個二十如許的陌生男子時,她的目光忽然有了焦點。她定定地看了他半刻,眼中迅速閃過一抹狂喜,喉嚨裡發出一陣依依呀呀聲,激動地一把扯過他的右手,把他的衣袖高高推起,在他的手臂外側反反覆覆看來看去。可惜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她於是又把他的手拉到那堆未燒完的紙錢跟前,藉著那一束火光,一看再看。
越浮雲原本是有些吃驚的,但還是表現得非常配合。他現在可以確定,這個啞嬸是在找人,而且是在通過手臂上的某個標記,找一個年輕男人。
但是他的手臂上,什麼標記也沒有。哦,其實有的,就是一塊銅錢大小的淺淺疤痕。在他身上,這樣的傷疤隨處可見,估計是小時候練武摔傷的,或是被苗若新打傷的,總之,也沒什麼特別的。
啞嬸大概是沒有找到她想找的標記,面上漸漸顯出失望之色,終於鬆開他的手,輕輕嘆了口氣,頹然坐倒在地。而後,她卻仰起了臉,呆呆地凝望天際。
越浮雲猜想,她一定是在無聲地質問老天爺,爲什麼她這樣苦苦乞求,她要找的那個人,卻還是沒有來到她身邊……在這樣哀慼的氣氛中,他也有些失神了。因爲這位啞嬸,真的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女人……
紙錢的火光漸漸暗淡下去,啞嬸恢復了神智,擡起袖子擦了擦眼淚,挽起一個空空的籃子,低著頭向越浮雲行了個告退禮,便往另一條小路上走去。她的步態已有些蹣跚,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朝這位和氣的白衣公子戀戀不捨地又看了幾眼。
越浮雲心中一動,突然出聲喚道:“啞嬸,你可是在找你的兒子?”
啞嬸腳步一滯,轉過身來看著他,面色巨震,嘴脣噏動,似是含著無邊的哀慼和委屈。
越浮雲走近幾步,望著這位滿頭銀絲的婦人,輕聲道:“啞嬸,你的兒子,不是二公子連逸風,對麼?”
啞嬸的瞳孔忽然放大,眼中露出驚恐。她四下張望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雙手,喉頭猛烈地起伏抽動,卻還是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她的手很用力,很緊,神色十分焦急,憋紅的臉上猛然沁出了汗珠,顯是有極重要的話想跟他說。
越浮雲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啞嬸,你別急。你會寫字麼?把你想說的話……”話未說完,他便知道自己錯了。啞嬸既然聽懂人聲,就說明她不是先天的啞巴。看她的狀況,很有可能是人爲致啞。而那人既然只奪走了她的聲音,卻沒有取走她的性命,必然是早已確定了她不通文墨,不懂讀寫。
果然,啞嬸沮喪地搖了搖頭,眼神一黯,泫然欲泣。
越浮雲想了想,忽然喜道:“啊,我想到了,啞嬸,你不會寫,但是可以畫呀!你把想說的話,用紙筆畫下來,我一樣能看明白!”
啞嬸咧嘴一笑,目露欣喜,重重地點了點頭,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這是相見以來,越浮雲第一次看見她笑。她一定很多年不曾這樣笑過了吧?心中有事但卻有口難言,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和無助啊……
越浮雲牽著她,正想往別處走去,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輕笑道:“浮雲,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原來卻是連逸風。
逸風終於叫他“浮雲”了,可聽起來卻有幾分怪異。只因越浮雲剛纔過於專注啞嬸,竟未察覺他的到來。越浮雲略有些尷尬,回頭笑道:“逸風,我有些擇牀,一時沒能入睡,到外面來吹風,碰巧看見啞嬸,便想送她回去。”
逸風笑道:“浮雲,你是客人,這種事怎可勞煩你呢?”轉頭卻對啞嬸柔聲道:“啞娘,你怎麼又來拜拜了?外頭冷,來,我送你回屋去吧。”說著便走到他們跟前,從越浮雲的手裡極自然地牽過啞嬸的手,半溫和半強迫地帶著她,徑往小路那頭走去。
越浮雲從逸風的話裡聽出來好幾層意思。逸風在怪自己這個做客人的到處亂走,秘密打探,也怪他撞見了這位不尋常的啞嬸,讓逸風尷尬得無處躲藏……
但是啞嬸的反應卻有些淡淡的,自從逸風到來,她就顯得有些沉默。當她被逸風帶著走了,卻又頻頻回頭,目光一再在越浮雲身上流連。
越浮雲望著他們的背影,知道今晚的算計怕是要落空了,只得自下臺階道:“逸風,那你忙吧,我先回房了。”
逸風回頭一笑,應道:“好。正巧我也睡不著,少頃我去找你喝酒。”
越浮雲輕輕一笑,暗道:這夥計,莫非是想灌醉他,看牢他麼?
未幾,逸風果真著人捧了些酒菜,到越浮雲的客房裡來了。二人年紀相若,氣味相投,相對一笑,便開始一罈罈地喝酒。
酒入愁腸,逸風笑道:“浮雲,你覺出來了麼,璇璣山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越浮雲道:“嗯,是有些不對勁,好像每個人都過得小心翼翼,不大開心似的。”
逸風道:“是啊,有時候真的很累,很憋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要不然我以前怎麼老喜歡往蘭溪谷跑呢。”
越浮雲道:“嗯,對了,你與星妹妹,如今怎麼樣了?”
逸風苦笑道:“她本來就對我若即若離的,後來去了星月教,更是沒了音訊。”
越浮雲道:“依你的性子,定然要去找她纔對。”
逸風搖頭道:“沒用的,星月教教規甚嚴,男子進不去的……再說,我爹孃也不同意。”
越浮雲奇道:“你爹孃不是很疼愛你麼?”
逸風自嘲道:“疼愛麼?我倒不覺得。我孃的確很寵我,但是我爹……有時候我覺得,在我爹眼裡,我好像是個外人,只有我大哥纔是他的親生兒子……”
越浮雲遲疑道:“逸風,如果我剛纔沒有聽錯的話,你喚啞嬸‘啞娘’,難道……?”
逸風悲哀笑道:“呵呵,你沒聽錯。府裡確實有種傳聞,說我是啞孃的兒子,可我娘從來不這麼說,她總說我是她親生的,而啞娘只是我的奶孃罷了。”
越浮雲道:“哦?那你自己覺得呢?”
逸風搖頭道:“我肯定不是啞娘生的,因爲她待我一點也不像親生兒子……可是,我可能也不是我爹孃生的,因爲我越長大,我爹對我越是隔膜……呵呵,浮雲,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是不是我爹孃撿來的?”
越浮雲其實有點聽糊塗了,但還是溫言勸道:“呵呵,別想太多,有這麼多人疼著,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呢!不過,如果你實在想知道,那就試一試滴血認親什麼的,也好過在這裡獨自糾結……”
逸風道:“呵呵,我想過啊,可是卻不敢當真這麼去做,因爲不想讓我娘難過……”
越浮雲道:“你娘?哪個娘?”
逸風白了他一眼,道:“我娘就是我娘,難道是啞娘?”
越浮雲道:“你娘,也就是連夫人……她真的對你非常之好麼?”
逸風驕傲道:“當然了。你想想看,三師姑對你有多好,你把那種好,再放大一百倍,那就是我娘對我的好了。尤其是我小時候,那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說句實話,有時我故意搗蛋使壞,她都要縱容我……”
越浮雲靜靜地聽著,忽然又道:“對了,逸風,你見過啞嬸的丈夫麼?”
逸風的酒量本來就淺,此時已是醉了,喃喃道:“啞孃的丈夫?有這個人麼?……”
越浮雲輕嘆一聲。有些事,他已經有結論了。最起碼,結合自己一整晚的見聞,和兩輩子以來對於女人的瞭解,他可以斷定啞嬸不是逸風的親生母親。
那麼小師姑柳若故是否就是逸風的親孃呢?
如果連府上下沒有那種亂七八糟的傳聞,如果他沒有見過那個悲傷委屈的啞嬸,就憑柳若故對逸風的那種無私溺愛,他會以爲答案是肯定的。可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傳聞既然存在,再加上連宗主對逸風的態度,逸風的血統確實很有爭議。
難道說,二十年前,柳若故當真領養過一個孩子,而啞嬸又剛巧失去過一個孩子,這纔給下人們造成了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