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散後，霜來扶呂氏回西廂房休息，擔憂道：“娘，您先前說修武不求退路，但適才在議事廳中，您卻將一己榮辱完全交付於他。您就真的那麼信任他麼？”

呂氏略有些疲乏，輕笑道：“老實說，修武這人，胸懷丘壑，腹有奇謀，做事只問結果，爲人不拘常理，我直到現在仍是捉摸不透……我原本疑心他另有企圖，但我今日私底下質問他時，他到底還是給了我一個值得相信的理由。”

霜來訝異道：“哦？什麼理由？”

呂氏溫和地搖搖頭，微笑道：“這個嘛，你暫時還是不要知道爲好。總之他的確沒有加害之心。”

霜來咬咬脣，仍是有些不安，便又問道：“娘，您認爲那新政果真有用麼？”

呂氏點頭笑道：“聽著像是有用的。不過，不試試又怎能知道？”見霜來愈發無奈，便又輕嘆道：“傻孩子，堡中這副局面，我早就想好好整頓整頓，只是一直苦於沒有人手。其實上上下下誰人不知，你那兩位叔父，多年來一直出人不出力，故意將手中店鋪弄得經營慘淡，入不敷出，然後便對我訴苦說府中開支難以爲繼，要我拿出手中的那份地圖，好讓他們按圖索驥，找出你爹當年秘藏的寶藏。我不願交出地圖，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說自己手頭寬裕，足以幫他們度過難關，於是將辛苦經營所得悉數借貸給他二人……這日子過得苦不堪言，若是能借修武之手加以逆轉，我們便可稍事喘息，不再受制於人。”

霜來悵然道：“是了，娘每次提出變革之法，二叔三叔都不配合；娘激他們離開，他們卻又死活賴著不走。”

呂氏點頭道：“對。今日我被修武逼上臺面，不得不推行新政，他們必定還是會陽奉陰違。因此你和修武便要多費些心，將他們牢牢看住。”

霜來點頭應了，卻又托腮道：“娘，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將地圖拿出來，給他們找到那些寶藏，反正他們都想獨吞，乾脆就讓他們鬥個你死我活好了，這樣我們也就能過幾天消停日子。”

呂氏驚訝道：“傻孩子，你的想法怎地如此天真？那地圖一旦交出，我母女二人便再無利用價值，必將被他們除之而後快，到時恐怕連怎麼死的也不知道。”

霜來心驚道：“娘，您是說，我二人之所以能安安穩穩活到現在，全拜這地圖所賜？”

呂氏點頭凝重道：“不錯。其實數年前，我便三番四次受人挾制，要我交出地圖，否則便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或讓我唯一的女兒如何如何，但我爲人剛強，寧可玉石俱焚。他們怕我真的帶著你一同赴死，這纔沒再硬來。”

霜來伏在呂氏懷裡，哽咽道：“娘，您爲我吃了那麼多的苦，我如今長大了，卻還是沒能好好保護你……”

呂氏含淚笑道：“傻孩子，你有這份心，我已經很欣慰了。這世界便是如此殘酷，即便你武功高強，也仍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又或者，只有真正將生死置之度外，才能最終存活下來。”

霜來久久沉默，忽又道：“娘，這地圖之事既已走漏了風聲，爲何不見堡外的人前來搶奪？”

呂氏笑道：“怎麼沒有？只怕是被你二叔三叔擋掉了而已。”

霜來震驚無度，又道：“娘，那您就不怕修武費盡心機，也是爲了這地圖而來麼？”

呂氏仍是笑道：“我也想過這種可能，但越看越是不會，因爲以他的身手頭腦，要想成爲豪門鉅富，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又何必爲了一筆莫須有的財寶，來我們這個小小的谷家堡費心周旋？”

霜來愕然道：“那麼，他真的是爲了他自己說的那個理由來的麼？”

呂氏緩緩道：“應該是。——最好是。”

霜來回到東廂房，仍是心事重重。心柔迎上來道：“小姐累壞了吧？是否還是用玫瑰乾花泡水沐浴？”

霜來心不在焉道：“哦，好，有勞妹妹了。”忽又道：“把乾花都拿來，一次用完了罷。”心柔驚訝道：“全部麼？”

霜來點頭道：“對，全部。”

如此沐浴一番，霜來便知道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只因髮膚枕蓆間全是濃郁的玫瑰香味，惹得她一夜亂夢無數：一忽兒在一片瑰麗的玫瑰花海中獨自徜徉，一忽兒又見嚮明暉微笑著折下一朵玫瑰給她，卻不慎扎破了手指，她趕忙奔過去查看傷口，再一擡頭，那笑嘻嘻的臉卻又變成了修武，她慌忙丟下他去追向明暉，但是明暉生氣了不理她，竟然越走越快，她在玫瑰花海中拼命追逐，但他的背影卻越來越遠……

“向大哥，你等等我，你聽我說啊！我娘她不是愛財如命，她只是，她只是……”她一邊跑一邊喊，明暉卻仍是頭也不回。

她追得疲累不已，終於不支倒地，淚落如雨，痛聲道：“她只是爲了生存罷了！”

說完這一句，雙眼倏地睜開，卻原來是一場夢囈。醒來後只覺額頭一層薄汗，雙手露在夏被之外，枕上一片淚溼……

她長嘆起身，呆呆坐著，只覺四肢漸漸由燥熱而至冰涼，那夢境卻猶自揮之不去，心中前所未有的無力。

“咚咚咚”有人輕輕敲窗，霜來以爲自己聽錯了，便看著窗戶，愣愣不動，不一會兒又是“咚咚咚”三聲。

她披衣下地，從枕下抽出長劍，緩緩走到窗邊，低喝道：“誰？”

“霜來，你沒事吧？是我，修武。”窗外響起一個關切的男聲。

霜來略一皺眉，卻還是輕輕推開了窗戶，只見修武長髮披散，衣著寬鬆，身上還微微帶著酒氣，那模樣瀟灑不羈，與白日大不相同。

霜來看得面上一紅，啞聲道：“多謝。我沒事。——你還沒休息？”

修武伸手指指屋頂，笑道：“我在上面看星星。聽到你的聲音，便下來看看。你沒事就好。”

霜來微窘道：“那個，我可能是說夢話了。但是，我的聲音真的很大麼？”

修武輕笑道：“不大，可能是我聽力太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窺探你隱私……”

霜來搖頭一笑，匆匆道：“沒事。你早點休息。”便輕手輕腳關上窗戶。

然而窗外靜悄悄的，一時並無動靜。霜來重又將窗打開，修武果然還沒走開。二人隔著窗戶，一時卻都笑了。

霜來忽然道：“那個，星星好看麼？”

修武微笑著點點頭，道：“很好看。你想看看麼？”

霜來快手快腳穿好衣服，出來後微掩房門。修武一眨眼便將她帶到屋頂，在屋脊上坐下。霜來雙手抱膝，微赧道：“我們在這說話，不會有人聽見吧？”

修武笑道：“應該不會。附近的幾個護院剛已被我點了睡穴。”

霜來輕輕噓了一口氣，仰面看那星河。只見羣星無數，在黑夜中發出瑩弱之光，那河中卻有兩顆稍大稍亮些的，左右相隔，不知哪一顆是牛郎星，哪一顆是織女星……半晌微嘆道：“看星星果然能讓人心情沉靜。”

修武笑道：“我卻安靜不下來。”

霜來詫異道：“爲什麼？”

修武忍笑道：“說了你別生氣。——因爲你身上好香。”

霜來漲紅了臉，腮幫鼓脹，作勢欲打。

修武忙道：“好好，你坐穩了再打，當心跌下去了。”

霜來只得放下手來，默默消了氣，好半天又問道：“那我來之前呢？你在這想什麼？”

修武促狹笑道：“你真想知道麼？——我在想女人。”見霜來雙頰愈發酡紅，眼中薄嗔如醉，便又笑道：“呵呵，你可別誤會。我在想我娘，還有我的姐姐妹妹。”

霜來奇道：“咦，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孤兒，從小被養父帶大的麼？”

修武笑道：“謝謝，難得你還相信。”

霜來瞪眼道：“呸，你這個騙子，謊話張嘴就來，誰還信你。”

修武嘆氣道：“其實也不算撒謊吧。我確實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我娘和我姐妹也都是後來才認的。”

霜來追問道：“那她們現在如何了？”

修武默然不響，霜來以爲他不想回答了，他卻又長嘆道：“月姐姐上個月出嫁了，現在應該是新婚燕爾；星妹妹苦練劍法，必然又有進益；至於我娘嘛，大概還和從前一樣吧，說不定又瘦下去了……”

霜來自認識他以來，只道他做事極有目的，絕少見他如此隨性地坦露真情，心間不覺有些柔軟。

修武忽然看了霜來一眼，古怪笑道：“說起來你和我娘還真挺像的。”

霜來訝異道：“怎麼會呢？”

修武笑道：“你們兩個看著都挺聰明的，其實又都很傻。自以爲看透世態炎涼，卻還根本不懂得保護自己。”

霜來原本滿心歡喜，此時被他兜頭淋了一盆冷水，氣得手足無處安放，憤然道：“修武，我知道你很聰明，但你憑什麼這樣取笑我？”

修武不答反笑道：“看看，因爲一句話就激動成這樣，還說自己不傻？難怪老夫人對你放心不下。”

霜來聽他意有所指，想起孃親今日的幾句話，更覺得修武必是在密談時，和孃親達成了什麼秘密交易，心中更加狐疑。當下眼珠一轉，軟語道：“對了修武，他們說你劍法極佳，你倒是怎麼練成的啊？我也是學劍的，不如你改日教教我吧？”

修武明顯一怔，卻又搖頭道：“用劍重在以氣御劍，你內力不足，那劍式便是再熟，也還是難以做到快、狠、準。而你心中雜念甚多，想要安心修煉內力，怕也不甚容易。”

霜來呆了一呆，算是默認，卻又輕聲辯解道：“我哪有很多雜念，不過就是不想讓谷家堡毀在我手裡罷了。”

修武笑道：“你就是心心念念想著要守護好谷家堡，這才生了許多雜念。一方面，每天過得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今天疑心這個，明天提防那個，行事不免束手束腳。另一方面，若沒有了谷家堡這個羈絆，你便會失去方向，不知道一生何去何從。”

他言語毫不客氣，霜來驚慌道：“你，你，你……”一張素臉變得愈發蒼白。

修武繼續道：“霜來，其實你該想想清楚，自己到底想成爲什麼樣的人？真正的谷家堡堡主麼？那你就該拿出點魄力來，將自己變成一個強者，消除二老爺三老爺這些隱患，讓全堡上下唯你馬首是瞻。又或是，你想做一個武官夫人？那你更應該拿出點手腕來，施之以恩義，動之以柔情，讓嚮明暉眼中心中永遠只有你一個人的位置。”

霜來慘然道：“修武，你是想說，我除了很傻，還很失敗麼？”

修武冷語道：“難道不是麼？”

夜色幽寂，連星兒也陷入沉默。西風一吹，霜來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修武下意識地伸手去扶，霜來卻也下意識地躲開他，快速道：“不，不，我沒事。”

修武一僵，心中輕嘆，今夜他刻意說出這些無情的話，果然已在兩人之間造成一道無形的隔閡，可是如果不這麼做，霜來又怎會成長？她大概還不知道，呂氏得的其實是肝癌，而且已經病入膏肓，回天乏術。而呂氏唯一的心願便是霜來有能力活下去，他不想讓這個做母親的死不瞑目。

修武終是有些不忍，回想自己在第一個十六歲的時候，難道不是比霜來更爲懵懂？世事已是如此逼仄，他雖然想做敲醒她的那根禪杖，有時候卻更像是壓彎她的那根稻草。怔怔忪忪間，他已出言致歉道：“霜來，對不起，我喝了點酒，說話沒了分寸，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霜來連忙回神道：“不不不，你沒醉，你說得很對。”

修武無奈，只得暗自品味她言語中的疏離。

霜來卻又鼓起勇氣看著他，緩緩道：“修武，如果我既要做谷家堡堡主，又要做武官夫人，你——能幫我麼？”

修武定定地看著她，心中一片茫然，說不清是喜是憂，點頭正色道：“當然。我來，就是爲了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