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 修武悄悄去找霜來協商對策,原本是想要告訴她,證人既然是明暉, 那麼他便無法下手“銷燬”證據, 而若是由霜來去向明暉求情, 即便明暉看在她的面子上, 願意改口翻供, 那也會給他將來的上司和同僚造成信口雌黃的不良印象,一樣也是爛招,那麼唯一的辦法便是……可惜還沒說上幾句正題, 兩人卻爲著別的事情鬥氣,還鬧了個不歡而散。
霜來這一生氣, 一連兩日都沒再理會修武。她知道修武其實盡了全力, 冒險遞消息、查證據, 沒被發現已是萬幸,因此如今只望他找了個安全的地方藏著, 耐心等待風聲過去。而她自己,好歹也是堂堂一堡之主,萬萬沒有看弟兄們捱打受刑,還能袖手旁觀的道理。當下便準備稟明母親,要派人再帶些銀兩去府牢打點, 好讓谷良等人少受些皮肉之苦。
其時呂氏的房裡, 卻早已被婆婆媽媽們圍了個水泄不通。一衆老幼婦孺, 俱是被捕諸人的近親家眷, 此時早已沒了主意, 哭的哭,求的求, 都說要老夫人和堡主做主,想辦法將抓去的男人早點營救回來,要不然家裡的日子沒法過了云云。
呂氏病體消沉,臉色灰敗,但還是打起精神來勸道:“衆位姐妹、媳婦、姑娘,對於前日這樁飛來橫禍,還請聽我這個糟老婆子一言。官府將谷良大管家並堡裡的數位弟兄帶去問話,說他們有種種嫌疑,那都是聽信了莫須有之詞,並無半分可信的證據。所謂天理昭昭,此案現在審理之中,不日便可大白於天下,東州府的大老爺,遲早會還請我們一個公道!衆位且請安心回去,好生休息,天塌下來,還有我谷家堡頂著!”
這番說辭,衆人哪裡肯信。有人哀慼道:“家裡的男人,成日跟著大管家打打殺殺的,誰知道都做過些什麼?保不定真的觸犯了皇律,落得個,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也有人鎮定些的,尋思道:“聽說修大管事並未被捉,他那麼有本事,爲何不出來想想辦法?”
又有人道:“如今大難臨頭,人家定是早就躲起來了,哪裡還管得了別人死活!”
這些人議論紛紛,四下裡又是哭聲一片。
霜來已是聽不下去,站出來道:“衆位大嬸大嫂,谷良大管家和弟兄們被抓之事,眼下還未有定論。咱們做家眷的,首先要信得過自己的屋裡人,都是些清清白白、頂天立地的好漢,從不做那等爲非作歹、窮兇極惡之事。只要是沒做過的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官府的人再厲害,也不能把白的說成黑的。蒙冤入獄的各位兄弟,都是我谷家堡向來倚重之人,我谷家堡必定竭力營救,爲他們洗刷冤屈,讓他們恢復自由,一個也不會放棄!”
她說得信誓旦旦,別說那些失魂落魄的婦孺,就連一直愁眉不展的呂氏,也認爲她必定是想好了破解之法。當下又幫著好言好語再勸了幾句,一屋子的人總算散了。
霜來見母親早已疲憊不堪,便扶她在榻上躺下,又命人煎藥添茶。
呂氏見她垮著一張臉,人前人後兩種神色,奇道:“孩子,谷良之事,莫非又出了什麼變故?”
霜來哪裡敢說此事倒與明暉有關,怕她受不了這個打擊,只得強顏笑道:“也不是。只聽說他們連日受刑,都打得遍體鱗傷了。”
呂氏嘆息良久,她自然也知道這種罪名是千萬不能認的,沉吟道:“還在受刑便算是好消息了,起碼沒有定罪宣判……霜兒,沒想到你就任未久,就遇上這多事之秋。——對了,你問過修武麼?他可還好?有何良策麼?”
霜來聽她問起修武,略有些不自在,只含糊道:“他暫時安全,也同意我拿銀子打點。”
呂氏點點頭,凝重道:“花錢穩住陣腳是對的,但官府的人獅子開口,貪得無厭,這銀子流水般地花出去,我們怕是經不起久耗啊。”
霜來扶住她,鎮定道:“娘,銀子的事您不用擔心,我自有計較。”時至今日,她已是顧不得許多,不管那範賬房到底有何動機,也只得答應與他聯手罷了。只因谷良等人入獄之事,須得大量銀錢使喚,不管是免罪還是緩刑,都得金銀開道,只要多拖得幾日,將來不定能有所轉機。
霜來別了母親,便按範毅當日留下的接洽方式,將自己同意出讓冬款衣樣的消息遞了過去。範毅自是十分歡喜,不多時便安排好契約交割之事,向華三爺覆命去了。
範毅笑道:“三爺神機妙算,那谷堡主不堪酷吏貪瀆之苦,果真將衣樣獻出來了。”
華三爺也是一笑,卻又嘆道:“當今吏治,積重難返,偏生我還在推波助瀾。”
範毅見他言之鄭重,忙道:“三爺有鴻鵠之志,將來必定國泰民安,河清宇寧。”
華三爺笑道:“但願如此。”又道:“要說這個谷堡主被逼無奈,將看家法寶交了出來,也還在情理之中。那修二掌櫃自投羅網,承認自己是鐸山竊寶案的主謀,卻在人意料之外。”
範毅道:“大抵是江湖人士,義氣爲先。”
華三爺笑道:“若真如此,此人倒也重情重義,頗有膽色,未令人看輕。”
範毅道:“此人將所有罪名攬到自己身上,乃是想換取先前幾人的性命。我們可是要如他所願?”
華三爺笑道:“求仁得仁,有何不可?我正是要他承我這份恩情,將來也好甘心爲我所用。”
範毅笑道:“是,屬下這就吩咐下去,可以動刑,但不要傷了他的根本。”
華三爺笑道:“嗯。年輕人嘛,受點教訓是應該的,也好教他知道天家威嚴。”
修武頭戴枷鎖,雙手雙腳鎖著鐐銬,髮絲凌亂,面色頹廢,被幾個衙役押進大牢。
那牢頭接了這個新犯,又聽說他是鐸山案裡的,不禁擡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惋惜道:“年輕人乾點什麼不好,偏來湊這趟熱鬧!東州牢里人擠人,還怕差你一個!”說著便要將他同谷家堡衆人關在一處。
那幾個衙役忙攔住他,努嘴道:“上頭有交待,此人是要犯,要單獨關押。”
那牢頭略感驚訝,回首再看修武一眼,修武正巧也擡起臉,似笑非笑地向他看來,那目光平靜如水,卻又寒意凍人。那牢頭心中一動,只覺得這眼神有幾分熟悉,但腦海裡卻又對不上號來,倒也沒再多言,點了兩個人,將他帶去最深處的一間牢裡。
四人的腳步聲在過道中緩緩響起,各房裡的老犯人紛紛擡眼觀看,有幸災樂禍的,也有見怪不怪的。谷良等人也瞪圓了眼睛,等著看看來人,一見是修武,不禁面色如土,面面相覷。
谷良驚呼道:“兄弟!你怎麼也進來了!”
修武呵呵笑道:“我犯了事,自然要進來,你們沒犯事,遲早會出去!”
衆人聞言,不由得徹底呆住。一旁的獄卒推了推修武,不滿道:“廢話少說,還不快走!”
谷良看著他從容而去的背影,眸中神色複雜,想起他那日易容遞過來的紙條,心中一跳,輕嘆一聲,喃喃道:“兄弟,保重!”
霜來在城中辦完了與範毅接洽之事,又去各店籌措了些銀兩,回到谷家堡時,已是天黑時分。卻見母親並沒有休息,並谷秀、心柔及一兩個得力小廝,在議事廳專程等她回來,幾人均是面色不定,眉頭皺成一團。
霜來急道:“出什麼事了?”
衆人看了看她,均是面有難色,不敢答話。呂氏凝視著她,嘆息道:“霜兒,有一件事,你聽了可不要,可不要太難過。——修武他,他投案自首了。”
霜來面上全無血色,連眼神也僵直了,定定地看著母親,不可置信道:“娘,您說什麼?”
呂氏長嘆一聲,徐徐道:“今日派去打點的弟兄們回報說,修武今日跑到府衙門口,親口承認說自己是在逃嫌犯,還說只有他一個人去過鐸山禁地,請官府把抓錯的人都給放了。”
霜來倒吸了一口冷氣,跌坐在椅子上,搖頭痛聲道:“不,不可能!他那麼聰明,怎麼會犯這種傻!”可是,心裡卻有另外一個聲音說,他真的犯傻了麼?他不是早就說過,最後一招就是,由一個人扛下所有的罪名,把其他人換出來麼?只是,她從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他。準確說,她想到過,卻絕對不希望,這個人竟然是他。——他,會死麼?這個念頭太殘忍了,連想想都覺得害怕。
谷秀見她臉色發虛,方寸已亂,忙小心勸道:“堡主,所謂吉人自有天相,修大管事聰明絕頂,足智多謀,之所以如此行動,必定有萬全的把握。”
心柔也道:“是啊,修大管事智計百出,算無遺策,一定能全身而退。”
霜來苦笑一聲,緩緩道:“你們不知道,他就是因爲無計可施,纔會自投羅網。他這一進去,恐怕是做好了賠上性命、保全他人的準備……”
衆人大驚失色,萬未料到事情急轉直下,竟已到了這般田地,一時面色各異,均是不能言語。
霜來恍惚一笑,起身長嘆道:“這些日子,我常在想,我谷霜來何德何能,能得到這些人的擁護!——谷秀大叔,你這就傳我之令,將阿真從地牢放出,讓她回家去,好好陪伴她母親。明日一早,你點檢庫房裡的所有銀兩,我們一起去州府看看!”
谷秀一一應了。霜來疲倦道:“母親,我有點累,想先回房休息……”
呂氏心疼地點點頭,命心柔陪她回房。
霜來在房中怔怔坐了許久,心柔知道她心中悽惶,也不敢上前打擾,只在一旁小心伺候。霜來想了想,喚過她道:“妹妹,你替我將裡屋的那個楠木匣子取來。”
心柔依言取來,霜來掏出小鑰,輕輕打開,原來是若干珠玉首飾。霜來一一取出來細看,輕嘆不已,這才重新鎖上。
心柔剛欲拿過去放回原處,霜來卻道:“不必了。我明日要用的。”
心柔吃驚不小,回頭看向霜來,只見她目光中深意無限。只這一眼,心柔便瞬間明白過來,顫聲道:“小姐,你該不是要將這些首飾拿去換錢吧!這些,可都是你的嫁妝啊!”
霜來靜靜道:“兄弟們捨生忘死,我卻還想著風光出嫁,那便是愧爲人主。”
心柔見她一臉堅定,心中意念翻騰,半晌才終於嘆道:“小姐,修大管事雖然很好,很重要,但也不值得您這樣耗盡萬金啊!”
霜來輕輕一笑,拍拍她的手,淡淡道:“呵呵,你錯了。哪怕傾家蕩產,我也會救他出來!”